东天际跃起了一弯后弦月,胡改革正踌躇不决。
胡改革这个人与生的反抗意识就比同龄人多那么几分,所以看什都不顺眼,只是性格使然,这一肚子不顺眼只能原封不动的放在肚子里而已。
他八岁时曾偷拿了他爹压在被子下打算用来买二锅头的五块钱,买来一堆泡泡糖后再没敢回家,在庄口的废砖窑里蹲了半天,但后来仍是被他爹找到,还连拖带拉硬逼回了家。当然,这算不上反抗。如今,他中学毕了业,守着国足计分器一样的成绩,他倒不再担心,他爹会不会把他弄回家了。
胡改革的老子胡建国是三岔口与其一般年纪的人里唯一两个上过高中的秀才中的一个,这话说的并不矛盾,因为胡建国高中并没上完。而他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带着酸味,能让别人琢磨半天,也叫自己琢磨半天。还差一天高中毕业却被学校勒令退学据说是他一辈子的遗憾,这个遗憾又总是在他吹牛的时候给他卸气,于是往后胡建国只好将儿子做了吹牛的本钱。梦想这东西却不像钞票,可以老子不用攒着留给小子用,它只能是强加,当然,这也是老子爱的体现,所以胡改革三岁就会背“李白的诗赞美了我国大好河山的壮丽和秀美”。
现如今的升学好比相亲,往往当事人还没发愁,旁人却已经替他们万分担忧起来。虽然胡改革幼时也曾被逼着饱读过诗书,不想那些个闲书对考试只能坐壁上观。这好比你之前不断的努力做好了充分准备满腔欣喜万分期待的去见一个心仪已久的姑娘,然而见过之后却发现不是那人,一时感觉所有的期待和先前的努力全都付水东流,胡建国悔恨不已。故胡改革上学的事也成了他老子的一块心病。
胡改革自小便与教育结怨,他原来的名字本叫胡晨,因为上一年级那年刚好赶上当地素质教育改革,而他爹为了贯彻落实党的英明政策,毅然费尽了人力物力财力,才把户口本上本来的晨一个字儿给改成了改革俩字儿,值得上一字千金了。而因为这个“改革”,胡建国起名的兴致上来,又准备了“胡素质”“胡教育”一系列响亮有深意而且响应时代的名字拿来备用,可计划生育却在中间横加阻挠,若非如此,到现在“胡奥运”“胡世博”也该早就出世了。从那以后胡改革就一直沐浴着素质教育的东风像祖国的花朵一样健康茁壮的成长着……
而到现在,该努力的没努力,不该努力的却拼命的努力。胡建国非要叫他不成气的的儿子读高中。胡改革却不懂得其父的良苦用心,因自小便深受中国教育的摧残迫害,抵触心理由起初的弱小日渐长大。由此及彼,也对高中深恶痛绝起来。
胡改革有一个表叔叫胡建立,是个地道的官儿迷,在村委会里谋了个主任的职。古语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胡建立自从做了主任后个子没见大些长亲戚却又多了不少。吃饭出门都开始讲排场,餐餐都要芦花鸡蛋炒大葱,梳的本来就不富裕的头发日渐危机却依旧油光可鉴,还要天天看那些听不出个四六的四六新闻,以为奥巴马和巴拿马是双生兄弟,愣要和瞎了好几年的老羊倌谈天宫号。美其名曰,要构建“与时俱进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直听的那老羊倌一边抠着鼻屎一边打哈哈。
入伏后的太阳越来越不要脸,照的胡建立的几根飘逸的头发衬的头皮闪闪发亮,原本宽大的西服叫啤酒肚撑得仿佛泡臭的鲫鱼肚朝上翻,三伏天的胡建立却包的如一只糖三角,白衬衣黏着肉好像刚淋过场雨,在电扇底下一吹,尿意袭来。原来胡建国为了儿子上学的事要开家庭会议,在村口的饭馆“得月楼”订了桌子,听胡建立的意思是邀了八杆子一直到十八杆子都打的着的亲故们,要想法子叫胡改革顺顺利利的升学。
古往今来再不像样的馆子都得有个体面的名儿,得月楼在三岔口算的上大馆子却也仅容的下三四十人,而胡建国请来的上到八十的老倌下到不会拉撒的小儿一应六十多人,一时可称的上是胡天胡地,后来饭桌只好摆进了天井,从远了看桌椅黑漆漆的以为是哪个朝代留下的乌木家具,近看却是《儒林外史》里范进被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能刮的下半斤猪油。菜齐酒满不等胡建国说话,半个小时盘子就只剩下了残羮,酒足饭饱的亲戚们有的一边抚着肚皮一边打着响嗝,有的信手折一根狗尾草伸进黑黄的牙缝里一阵乱搅,还有的把着怀里的小儿嘴里嘘嘘着要孩子拉屎撒尿。
胡建国这才敢说话,却又被旁边喊惯了的胡建立给抢了话头,说出来的话抑扬顿措字正腔圆,却仍挡不住满口官气和酒气,这话矛盾了,因为官酒原本是一气的。胡建立先要从中国的发展说到三岔口的发展,最后才开始说他侄子胡改革的发展。好不容易叫胡建国接过话便要开始展示他秀才的口才,而饭桌上的人反映也着实热烈,话才出口便有七八个吃奶的孩子扯着嗓子哭起来,无奈只好连娃带娘十几个人先退出了会场。胡建国咳了咳嗓子继续讲他没讲完的话,席上却总有人借口先走,待到胡建国说完的时候人也只剩下几个。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顺手拎起一壶刚沏好的花茶仰起头咕嘟一口,不想竟全数喷到了对面喝得烂醉的胡建立的脸上,茶水才进胡建国的嘴时是滚烫的,但经过这么一喷,水也变的凉了,胡建立如梦初醒,蓦的起身,只看见喷过茶水的脑门愈发明亮了。
胡建国大病了一场,十多天没能下床。
三岔口的太阳却照常从东边升起再转到西边落下去。他却仿佛一下子才明白了原来这世上多数人都是有福可以同享,有忙却不能够相帮的。胡建国缓缓起了身套了件背心走出门,眼见正午了却还不见儿子改革,出门吆喝了几声改革的名字,然后踱着步子回到屋里才看见胡改革还在蒙头大睡,而睡相又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胡建国的火气顿时涌上胸口“老子为你上学忙前忙后,累死累活,你妈的还有心思睡大觉!”……拧着改革的耳朵便从床上拖了起来,胡改革歪着头一只手捂着耳朵哇哇的怪叫“我又没想上什么破高中,是你自己愿意的。大不了,我,我不上了!”胡改革首次的爆发不想效果异常明显,吓的他爹连忙补救,说自己口气太重了。生怕改革会言出必践。
某日下午,胡建国吩咐改革收拾好了着装打算带他去拜会高中时的同学陈清华。陈清华便是那唯一两个上过高中里的另一个。当下在县一中任着教导主任,教育局从三年前就吆喝着要升他的校长却一直拖到现在,开始的时候陈清华还踌躇满志,既不闻教学质量也不问茅坑数量,只一心练他的酒量。一年又一年,酒量像他学子的成绩风吹不动,雨打不摇。自怪教育局说出来的话雷声大雨点小,甚至有时候滴雨不下。陈清华这块田就是再耐旱也挨不过连旱三年,颗粒无收无非是迟早的事。
胡建国深知陈清华秉性嗜酒,为了儿子忍痛从组合橱的最上层摸索出两瓶年纪不小的赖茅,又叫改革挎上一筐笨鸡蛋。把害了黄热病的白衬衣角掖进裤子,用清水胡乱摸了把脸,跺了跺脚下的皮鞋,食指在口里搅了一通,吐出一口掺着血丝的唾沫。俄而,父子二人浩浩荡荡的向陈清华家去了。
还没到陈清华家门口胡建国便“老同学,老同学”的喊了起来。这叫声意义非凡,一时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胡建国要来拜会老同学。陈清华笑盈盈的出门迎着胡家父子。此人三伏天里依旧穿着衬衣外面套着尼子西装,整齐的乍看活像刚从南极冰川下船中了暑的企鹅而面色绯红似三月飞扬的桃花瓣。看见胡改革手里提的两瓶赖茅和一筐鸡蛋,伸手接过来便开始埋怨胡建国到自家来还带什么东西。胡建国直摇头道“要的,要的!”心里却欢喜道:他收了我的礼,便要替我办事,他若不想为我办事,就决计不会收我的礼。胡建国这么一想,便忍不住像只老母鸡憋着要下蛋一般咕咕,咕咕的笑了起来,笑的一旁的胡改革和陈清华听的莫名其妙毛骨悚然。胡改革听着父亲在笑自己也不由得呵呵一阵乱颤,看见胡建国父子二人在笑站在一旁的陈清华不做点表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这笑仿佛能够传染,于是陈清华也和着干笑起来,声音嘎嘎,嘎嘎到像只捉不到鱼的老公鸭。
少顷,陈清华终于停下笑,干咳了几声,才打着哈哈携着胡建国的手向着屋里走去……
胡建国一踏入门槛便瞧见了迎面墙上挂的一幅大字。陈清华见胡建国两眼所视的地方,便叫他评价一番。胡建国沉思了片刻,面色凝重的说道,铁划银钩,矫若游龙,形如羲之,神似苏子。目光又向落款处一瞥,写着静思斋主人信手涂鸦,此时已有了会意。又道,汉乃中华之本,奸却貌合神离,二字一褒一贬,一张一驰,颇有初唐两宋遗风,却不知出自那位名家之手啊?胡建国不禁暗暗佩服自己随机应编的本事。含笑向陈清华望去,心里却也在暗暗打鼓,他家的墙上挂了“汉奸”两个大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清华初听见胡建国的评价不禁眉开眼笑,却越听越感觉不对,墙上明明挂的是“汝好”二字,怎么却被他说成了“汉奸”?此时胡改革也忍不住问陈清华,陈叔叔,您说这墙上的汉奸是什么意思啊?胡建国见一旁的陈清华面色不愠,道胡改革不许乱说话,回家收拾你。胡建国是有求于人,嘴不禁要短几分。便向陈清华问道,小弟谬论,还请陈兄指点。陈清华不好发作,依旧不卑不亢的说,此幅是教育局李局长所赐,汝好二字,悬于门厅,是为好客之意。原来领导最喜欢故弄玄虚,并爱把玄虚赐给下级,把简单的事搞得复杂化好像能够炫耀自己不凡的水平。另有一种可能便是领导之流的写字水平自这里可见一斑。
胡建国好像在晴天里蓦然听到一声霹雳,险些魂飞魄散。连忙附和,是是,中华乃礼仪之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亦乐乎。此时的胡建国便如骑了一匹脱缰的快马,眼看便要坠入前方的万丈悬崖,却忽然勒住,颇有重新做人的快感。
站在一旁的胡改革却不以为然,歪着头对胡建国说,那明明就是汉奸啊。此时胡建国刚勒住的马险些又被他儿子给推下去,眼睛狠狠地瞪着胡改革仿佛要喷出火来,胡改革只能把刚要吐出口的话又重新吞回肚子,感觉就像生吞了一只活蹦乱跳蛤蟆,不停地自己肚里咕咕乱叫,难受不已。
此时陈清华已觉气氛不对,连忙开始向着陈氏父子打圆场。胡建国求人心切,故想回家再对改革进行教育也不迟,而陈清华又在一旁相劝,不如卖他这个面子,也好说话。便对改革斥道,这次看在你陈叔叔的面上饶你一次,不过下次再乱说话绝不轻饶。胡改革尽管不服,仍是唯唯诺诺的点了头,陈清华却显得高兴异常。可见有时一句拍好的马屁比一堆礼品都强。
这世上大多的事情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更确切点来讲应该是在饭桌上的酒杯里谈成的。干教育的大多是天性嗜酒,素称课上一条虫,盅里翻江龙。陈清华向来无酒不欢,因这主任的职就是给教育局里的领导们代酒代出来的,怎耐后来他酒量定住了性子,不再长进,也无怪人家教育局不升他职。故陈清华见不得两样东西,一是来客再是来客提的酒,一逢来客便要练他的酒量,逢客必醉,醉后便事成。一来二去,也成了规矩。
求人好比求婚,凡是求于人的事不外乎两种。单刀直入与百转千回。胡建国性格优柔,天生不适合前者,所以他只有选择后者的权利。后者要求语言必须隐晦而不可隐藏。委婉一通,恭维半天。如此一来陈清华已经有八分醉了,接着层层递进,本意逐渐浮出水面。陈清华酒意正浓,当即拍板这忙他帮。胡建国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好似走丢的孩子忽然找到娘,又向陈清华敬酒,陈清华一脸的红韵又深了几层,想到自己一句话便有如此效果,顿时豪情满腔,向胡建国要来改革的成绩单和准考证,又放下一句,胡贤侄的事他包了。胡建国接连大喜,全没有再而衰三而竭的势头,就怕没叫改革给陈清华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了。
第二天中午陈清华才见酒醒,说过的话却也随着酒意去了大半。此时电话铃响,接起一听竟是胡建国,刹时昨夜的许诺与酒意如潮水涌进了脑袋,险些站立不稳。陈清华看着胡改革的成绩单悔恨交加,万不该大包大揽,却又不能表露,遭了一回哑巴吃黄连的苦楚。
等待和期待的区别在于对等待来说你不知道一个具体的期限,而期待是你知道这个期限,不知道期限是痛苦的。很明显胡建国正在遭受着痛苦。做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胡改革却半分没有“在等待”的意思,每天仍是太阳升到正南方才起床。丝毫没有察觉他爹所遭受的痛苦和煎熬。
此时,另一处的陈清华也备受着失言的痛楚。胡改革的成绩与录取分数线足足相隔了一百二十分的距离,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故终不能成为眷属。陈清华先前又大包大揽应了此事。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拿的尚可还回去,吃进肚里的总不能再吐出来。心烦意乱之际的陈清华日渐消瘦,在厕所里一蹲便是大半个钟头。顺手拿了一张地方的小报扫了起来。这种报纸全县发行量也只有千份,还是上头强要摊派订阅的。陈清华只有上厕所时才看。当下的报纸版面都献给了医院,医院又都献给了前列腺。陈清华正看一个患者感人肺腑的致谢信。忽然瞥见中缝里隐藏的一则招生启示。这启示隐匿的及深,陈清华要贴到脸上才看的见。
本县区一中坐落于黄河之滨,办学多年,环境优美,师资雄厚,为社会输送了大量杰出人才。根据教育局高中招生要求,我校共招收新生五百人,要求身体健康,有自理能力,积极进取。热烈欢迎应届初中毕业生来我校学习生活。请携带有关证件,及报名费八百元。县区一中的大门为您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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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这报纸的中缝太窄,只能承受下这几个字的席位,却也叫黑暗中的陈清华看见了一缕曙光。
陈清华自负从事教育行当多年,本县教育中人鲜有没和他碰过杯的,只是这位县区一中过分隐秘,江湖中鲜闻其名。陈清华信奉大侠都是隐士的定律,认定这位县区一中也必定不一般。压在心头多日的大石头终于搬开,好似堵塞的马桶顷刻变得畅通无阻,连身体也有几分飘然了。
这消息不日告知了胡建国,激动地他险些要晕倒。第二天整个三岔口的人便都知晓了这位隐士县区一中的名号,见到招生启示后原本打好了包袱准备去职校的人也临时改了主意。就好比面前有一条河,对一些人来说可过可不过,这时河上忽然多了座桥,人们便没理由的都想过这河了。倒是没人管这忽然冒出来的桥究竟结不结实。
面对最终的结果胡改革的抵抗无疑于螳臂挡车,从心里反抗了十几年无果的他逐渐的也放弃了抵抗。随着报名,请吃饭,等通知一切尘埃落定。胡改革见到仿佛历尽千劫的录取通知书那刻并未显得多么兴奋,反倒有一丝怅然。倒是胡建国激动了许久,唯恐天下不知,四处打电话通知,不知缘由的以为改革连蹦三级上了大学。
转眼九月将至,胡改革被他爹送上公交车,临行前胡建国又给改革做了一系列的思想教育,从本职工作到社会形式,无非就是要改革保证分数。
胡改革坐在百味混杂的车厢里,忽然想扔出行李,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地方。犹豫之际公交车却先离开了原点,驶去了它将要去的地方。三岔口的村碑和破败的砖窑渐行渐远,与过往的时光一同湮灭在了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