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耿盛景
文/赵红
庞家镇的“盛景”村是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村落。
像极春阳笼着的纤纤嫩绿中的一芥,亦或冬日漫天里飘雪中的一朵。自然地,踏入这方土地我也没有步入异地的陌生感。
敞开的屋门呼出的热流与村委人员的热情一并把我们裹挟进了村委办公室。许是冬日里天寒,暂把一农家院落做了临时办公处。我环视一周,东侧靠墙一火炉燃的正旺。西侧一方小桌着了干净的衣衫静立待客。正北是待客的沙发。北面山墙上贴挂着村落规划的图纸。见到图纸,我方知晓“盛景”实为“绳耿”的博兴音韵方言谐读。
我们几人围了西侧方桌团座下来,杯杯清茗腾着袅袅的烟云般的香气诱惑着你的喉舌。我轻拢拇指、食指和中指把它端将起来,仿佛不如此不能答谢它对了我的心意。村委请的村民拥进来,朴实自然的味道像入口的茶般淡幽。刘、张两位书记站立起来,把年长的村民邀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搬了板床儿,就地矮坐下来。
或是村人自有的拘谨,始端的交流并不显得热烈。几位村民打开话匣之后,这情感便煽燃了一般,如火炉里窜起的火苗,携着一定的热度胀盈了满屋。他们谈起绳耿村得名的缘由,谈起当年支前的光荣,谈起蜚声戏坛的吕剧名角,谈起村里做事风生水起的名人……讲至兴处,便站将起来,手肩也跟着摆耸,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慷慨言语里透漏出的对自己村庄的那番爱意,像是夸赞着他沉迷恋着的爱人。
张学敏老人年逾八十七了,白眉银发,精神健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续燃的烟卷夹持在左手的食指、中指间,有着学究天人的样态。老人侃侃谈来,自清末至民国,而后新中国,宽大的额头盛满了自己村庄百多年的回忆。
等张涛书记谈及他们的乡村旅游攻略,我们已然按耐不住内心对田园的向往。待有人提议去村边野外游历一番,大家便如飞鹄扑啦啦翅羽,欲飞于屋外了。
一大片红色淤土抢先占据了我的视野。农村孩子,天生对土地有着一份亲近感。我甩开步子,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因为刚刚雨雪不几日,土地还很松软,穿了靴子踏足上面,仍能感触泥土的嫩滑。小时候光了脚丫踩在泥土里,泥土便从你的脚趾缝隙里俏皮地将头探将出来,让你的脚心也跟着发痒,心里边有一朵花也就乐呵呵地开放。我俯身挖了一泥团团在手里。天然的泥土砂砾是农村娃儿天成的玩具:男孩子们用它和尿泥,做成圆弹子打弹弓;女孩子们则大多用它做成更多精巧的“面食”。我呢,更多时候愿意用团泥、小刀粗刻出仕女的形象。也许委实不能够算是仕女,毕竟蠢笨得很,但在我童时的脑海里,她们都是些堕髻高挽、衣袂飘举的聪慧女子。
天气些微有些阴冷,空旷的天宇愈显其空旷。空旷的苍穹笼着一片旷野,远远的有几株电线杆矗立,更显其廓大。积雪尚未融尽,撒在旷野里,斑斑点点,像是谁撕扯了片片云朵随了意愿抛撒开来。想一两年后的春季里,这片旷野该是一片丰茂的牧场。有柔顺如云朵的羔羊撒欢儿咩叫。一群如羔羊欢快的孩童伴了他领认的羔羊一起,逐追嬉戏,将笑声扬撒开来。
村庄的北面方向临路西侧有一道沟渠。天气算不得多冷,沟渠里的水清汪汪的,并没有冻上。这里当是拓宽养鱼的场所,喜欢垂钓的人们必会有一个绝佳的去处了。我有一京博的朋友喜欢极了垂钓,倘有闲时,便相约各家,享垂钓之趣。这种嗜好甚或影响了他十来岁的儿子。父子俩周末相携远到滨州,高青地界儿垂钓。俩人端坐那里,竟入无我之境。父子俩人的情感竟在这垂钓中日日弥深,可见钓趣并非在鱼。
正对沟渠路东,则是一片豁朗的麦苗地。麦苗不像春日里般墨绿,而是有些淡雅的绿黄色,像刚刚出壳儿的绒雏儿。田畦向阳的一方积雪全无,背阴的一方却为白雪横拢,像一条条展平的藏人置放的纯洁的哈达。风吹处,有麦的清香。倘临家乡处就能得垂钓之趣,竟或是这父子俩人及喜垂钓者的福音书了吧。
而我毕竟也耐不了这端坐垂钓的功夫,必然是会牵了女儿去这片丰茂的野地里、果树下采摘野菜去。我会教她辨识能入得口的野蔬:“燕子一”、“灰灰菜”、“车前草”、“青青菜”,我会跟她讲我们童年关乎野菜的故事;会让她知道哪些菜可以蒸煮,哪些可以清拌,哪些可以煎炒。这些无尽的回忆一定会跟着野菜窜跑过来,甚至会侵袭你的眼睛,让它泪流。
在村庄里穿梭的时候,我们见到了青砖碧瓦的旧舍。砖墙经时日的侵蚀多已然没有了棱角,磨损的青砖像是湖滨人拧蒲鞋的模具,或浑圆或尖锐了;亦像老年人磨损掉落的牙齿,添了些沧桑历史。据说这些是会尽原样复新改造的,房里会有火炕,想必也会有烹饪的锅铲。那么我们薅取的野菜则可以在这里烹调成美味。摆一个如王维言“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的家宴,倘自更得人间至纯享受。
我们这一代人想必是都在火炕上滚过的吧。那时段经常看着大人打制做土炕的泥坯,掺和了压碎的麦秸杆儿,晾晒干了便结实得很。火炕都有灶口和烟口,农村的巧匠人们盘炕自有技巧,都能让烟儿出走的顺脱,不呛人鼻眼。火炕邻近灶口的位置称为“炕头”,冬日里这处最是暖和舒坦,故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向往。韩国人暖炕申遗了,或许也可以来我们这里享享火炕的滋味。
除却青砖旧舍,还有石头做基、土坯做墙体、红瓦做顶的房子;有村民居住的则是砖瓦到顶的新房了,一律配取黄色涂料的墙体,整齐划一。老旧新建筑的和谐一如村里老中青三代人的谐和。
兜转整村,颇有些忖思的是街道旁农房侧站立更多的是一株株的枣树。或许粗壮老旧的樗椿树更让人生出百般情结,魁梧的主干上突出的结节像男子颌下滚动的喉结,虬龙般的躯体向空中触伸着嶙峋的枝干。而它还是未曾敌过枣树对我的诱惑。
“七月十五点红,八月十五满红”,想枣子成熟的时节,提篮、执竿、打枣,枣子一个个如红玛瑙俏皮蹦跳于半空中、地面上,转瞬间孩子们就会捡拾得筛盈筐满。大人就会谨慎地挑出没有疤痕破损的枣子,晾晒起来。年节春日里,它们便成了软糯适口的年糕的作料,共添年年高升的喜庆。
我尤记得母亲当年和我蒸“枣花”面食的情形。我会跟着母亲用小手把面团搓揉成面条(虽然它粗细不均),把面条层层挽将起来,塑成花瓣的形状,郑重把浸泡过的红枣儿按压在花朵的中心,花朵便吐蕊盛放了。
在这众多的枣树中,竟有一树垂柳,被了一身翠绿站在那里。是的,在这寒气侵人的冬日里,被了一身翠绿!
这一树的翠绿,昭示着绳耿村的盛景,切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