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凉
在炎热的夏季里，老人说得荫凉是教训那些不干活的孩子，“东荫凉里躺到西荫凉里倒好，舒舒服服的，凉爽爽的。可是，地里的活谁干，还不把地荒杀了，地里不打粮食，你吃啥，简直是二流子货，有不干活的，那些吃皇粮坐办公室的不干活，你得好好学习呀，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不会在太阳下晒……”
小时候，这样的指责听了很多遍，奶奶说过，娘也说过好多次。当时，给我的印象，坐办公室就像进了天堂一样，满是向往。
其实，小时候，对我来说，并不喜欢荫凉。也许，我恋母的情结重些，四五岁时就跟着娘上坡，像娘的小尾巴似的，一步不落。大热的天，娘在地里修棉花，我就跟在娘的身后，小脸晒得跟高粱一样红。娘让我到地头的树荫下等着，我说啥也不干，还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光怕离了娘，娘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娘知道我犟，说上几遍后见我不听，也就不再搭理我。我热得难受了，就在娘身后屈求，嘴里哼哼个不停。气得娘就骂我，大了和你爷爷一样的密汗头，在地头树荫里多凉快，光跟着我干啥。可我就是不听，气得娘就扯着我到地头上的树下凉快，用袖口给我擦擦脸上的汗，再摘下斗笠来给我扇扇，坐在树荫里把我揽在怀里稀罕一阵子，就诓我，让我自己在树荫里等着，她修到头回家给我烙油饼吃。可是，任凭娘怎说，我就是不答应，气得娘骂，不再管我，起身走进棉花地，我也小跑着跟上去……
初中毕业那个暑天，我天天赶着牛车拉着娘下洼修棉花。那个时候，也是娘最高兴的时候。平时，娘都是走着下洼干活的，十七八里路，要准备下洼干活，头天晚上就的准备，天上还有星儿就得走，一去一天，红天地黑才回来。所以，对于下洼种地，娘很怵头，轻快着走也行啊，有时还背会一大包袱东西来，很吃累。
我下了学那段时间，娘说她算是享福了，下洼种地再也不怵头，我赶着牛车拉着娘，娘总是一脸的笑。而且到了地里，大部分活都是我干，娘干累了就坐在树荫里指点着我干，一脸的满足，还不时喊我，快过来凉快凉快，看热的满头的汗。我总是冲娘笑笑，干得正起劲儿，干高兴了，干脆上衣一脱，赤着上身在地里，太阳越晒，干劲儿越大，谁见了都夸我能干，二亩多棉花地里套种的绿豆，我拔出来，一包袱一包袱的背到树荫里让娘撮着豆角，我再去锄地，锄完了再打一遍药。往往是一天的活，我一上午就干完。过后，娘还常说，那个夏天是享了俺老二的福了。
真的，我要是在家里，娘不会受那么多累，耕种、浇地啥的也不用去求人。可是，阴差阳错的，我就在家呆了那个夏天后离家上学了，三年后，上了班才能回家帮娘干些活。正当娘觉得有依靠的时候，家里的坎接踵而来，应接不暇。娘说，那些日子，也幸亏我在家里陪着她……
以后，家里的地包出去了，娘闲下来却不适应了，不知干啥好了，他就在村东的废弃场院里，一锨一撅的开出了块半亩多的地，又种上棉花。一家人都反对，她却说在家闲着干啥，欠当有个事儿，干着也不闷得慌，这么近儿，早晚去干干，热了就在地头的树荫里歇着，很凉爽呢。
其实，我是理解娘的，种了一辈子地，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有时回家，我就陪她去她的开荒地里干些活，刚到地里没多少时候，娘就叫着我回家，说快热的，凉快了干就行。我说不怕热，太阳晒晒多好啊，越晒越健康。娘就高兴起来，又和我说起那个炎热的秋季一块割西坡里的大豆的事儿。正是秋忙，将近三亩大豆就我和娘两个人割。我把自己当成主要劳力，拼命地割着，娘在我身后总吆喝我歇着，还说不急，慢慢割就行，今儿割不完还有明天呢。其实，娘是怕我晒黑了，那时，人家刚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过两天就见面。娘的心思我能不懂吗，她非把个斗笠扣在我头上，那么热的天还让我穿个大厚褂子，我想脱了怎也不让，还不时掏出手帕给我擦汗，一脸笑的看着我，说我的脸像桃花一样。
老话儿不错，“人家的庄稼自己的孩”。可是，我都这么大了，还这样被她稀罕着，就有些嗔怪她。可娘总是笑，还是不让我多干活。在她看来，收庄稼事儿小，小见面事儿大。孩子找媳妇，当娘的能不关心，一辈子就为这事儿……
时间如梭，娘已经过逝五年零三个月了。想起这些来，心里隐隐的痛着。娘向邻居炫耀过我不喜欢荫凉的，天越热干劲儿越大。可是，这些日子，我突然害怕毒辣辣的太阳了，特别是中午下班，骑车回家，总是寻些树荫里走。没有树荫还埋怨那些梧桐树的树冠小，挺粗个树身子，伞大个树冠，立在那儿跟根电线杆子有啥两样。心里牢骚，越是发现，县城里的树大多是身子粗树冠小，特别是移进公园里的大树，那么粗的树身子，小小的树冠，看着都不舒服。这使我常想起和娘下洼时地头上的树了，胳膊粗的树干，包袱大的树冠，看着舒服，那才叫树。
想起娘，就寻找荫凉。娘在时，我总想让娘享受些荫凉。而现在，我也喜欢荫凉了，哪怕是多走些路，哪怕是路不好走，我也愿意到树林里走。这些日子，我常在二中西的杨树林里走，就是为了那片杨树荫凉。因为，老家里的荫凉我寻不到了……
王子营
二〇一六年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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