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忆——种柳树
老宅的屋后是一片空地,除了俺家的两排榆树,别得啥也没有。于是,就有邻家偷偷地把垃圾弃在那儿,日积月累,竟一大堆了,还有死鸡死狗啥的,一到夏天,味儿难闻,谁从此过,都捂着鼻子。娘就挨家去说,屋后不是堆垃圾的地方,并且,
在一个下午,娘用小推车把垃圾都推到了村外,把屋后打扫出来了。正是个开春的季节,俺从东湾的大柳树上折了好些已经满是绿芽的柳枝,就栽在了娘清理出来的地方,娘没反对,邻居看了也没说啥。他们能说啥呢,这个地方本就是俺家的,奶奶就说过,这屋后面就是俺家枣树园子,盖房子时,因舍不得砍伐屋后那几棵枣树,就把屋基向前挪了十来米。后来呢,那几棵枣树结的枣总是被人偷摘,还把屋檐的瓦弄坏了好些,气得爹就把枣树都砍了,种上了两排榆树。一个胡同巷子住着七八户人家,平日的垃圾没处扔,屋后正是个空地儿,谁也图方便,出门来随手一扔,反正也看不见,娘去谁家说,虽说没反驳的,也都不愿意。 俺把那些柳树枝栽在娘清理过的地方,还去东湾里弄来水浇树。家里的压井水是咸水,猪都不喝,也就是洗洗刷刷用,用这样的水浇树,柳树再好活也活不了。这还是娘说的,水瓮里的水倒好,可是娘不让,她忙,生产队里干活回来就得烧火做饭,没工夫去挑水。俺呢,又不敢去井里汲水,只好去东湾里弄水,和妹妹抬,抬了两趟,妹妹就够了,说啥也不干了,来回里多路,半桶水都抬着巴结,几步一歇,别说妹妹够了,俺也打了退堂鼓,五棵小树苗,每个小坑里浇上点儿,恐怕都没湿透,就培上土,算是完事了。刚开始那几天还很关心,时不时的去看看,过了没几天,不知被哪个淘气孩子拔掉了四棵,就剩下最矮最细的一棵,俺就很生气,回家跟娘说,还恨恨地骂,娘就不让,她是怕胡同里的人听见。于是,种树的热情被冷落了,俺也不关心起来。 满树枣花的季节,天气已经很热了,偶尔看到那棵小柳树发芽了,嫩嫩的小芽儿刚涨破芽孢儿,还不是一个,俺数了数,有十来个,在半截里发得芽,上面的却干了,已经变得灰白。就是这样,俺也很高兴,赶紧跑回家和娘说,娘笑着,一脸疼爱的看着俺,“一定能长棵大柳树。”是不是昨儿的那场大雨使小柳树起死回生了呢?应该是这样,昨儿的雨很大,还有轰轰的雷声,雨过后,院子里的榆树、槐树愈发的绿起来,连那几棵懒洋洋的枣树一夜满是绿叶,枣花吐露芬芳,惹得满院子的小蜜蜂嗡嗡地忙个不停,很使人烦,无聊了,俺就会恶作剧似的抓些贪婪的小蜜蜂,把他们关进小瓶里,还残忍地扯开它们的肚子,用舌头舔,还真有股甜味儿,这个吃法是大姑家的小表弟教俺的,一个晌午天,俺们来到村西人家的枣树园子里捉蜜蜂,小表弟先把蜜蜂尾部的刺扒掉,再揪开它的肚子,吃蜜蜂肚子里发黄透明的那个东西,俺尝了尝,确实如此,很甜的。吃上了瘾,也不知让俺们祸害了多少蜜蜂,看着揪下肚子的蜜蜂还在地上爬,还试图想飞起来,嗡嗡的震动着翅膀,就觉得好玩儿。
小柳树活了,俺对它又关心起来,光怕被跟永家的老母羊啃了,就学着来福爹的样子,用柴子给小柳树扎了个篱笆,把它保护起来。六月后,小柳树旺起来,伸出了几根嫩绿的柳条儿,来福爹看俺在小柳树旁,就笑看着俺,也不说话儿,那神情很奇怪,俺猜不透他为什么这样的神情,这棵小柳树又不冲着他家门口,不会犯啥晦气。来福家是俺的后邻,他的家正堵着胡同的北头,往北就通不了。有算卦的就说宅子不好,犯忌讳。本来,他家大门口是冲着胡同的,后来又改到东边,把原来的大门给堵了,那是来福娘死后堵的,来福娘有痨病,整天缩着脖子咳嗽,喉咙里像拉风箱似的,们咳嗽一阵子,就会吐出一口黄痰来,俺很嫌她脏,每看到她吐痰,都是恶心的跑开。而她,时常在俺家玩,有时候就躺在俺家的炕上,光和娘说她年轻时的 不易,婆婆怎样虐待她,说着说着还哭,一哭就猛咳,嗽鼻涕泄泄的,还到院子里吐痰,擤鼻涕,再掏出脏兮兮的手绢擦着,回到屋里,继续和娘说,娘就不停的劝,也不嫌弃她。是的,来福娘是童养媳,从小养在家里的,婆婆对她不好,时常打她,不让她吃饱,她的痨病就是饿的,有时候饿得偷猪食吃,被婆婆发现了,还遭了一顿毒打,说着说着,他就骂来福爹,他娘让打,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摁着她打,还用皮带抽,冬天逼她纺线到半夜,夏天地里干活,天不黑不让她回家来,中午饭都在坡里吃。平日里,一家人吃饭她看着,吃完了她再吃,没汤了就喝刷锅水……
光听到唠叨这些,俺却听够了,很烦气她来俺家,娘听着,却总是偷着抹眼儿,不时地劝着。哦,胡同里也就是娘愿意听她说这些,所以,她总在俺家玩。俺记得,来福娘的死是在一个傍晚,俺正在屋后玩,突然就发现他家的烟筒里冒出一个皮球大的火球来,那俺吓了一跳,火球忽上忽下,来回乱窜,一下子升到空中不见了。于是,吓得俺一溜烟的跑回家,和娘说着,不一会儿,来福家就传出哭声来,娘忙过去了,奶奶却偷着和俺说,那火球就是人魂,人魂都是从烟筒里走,化作一个火球,看见了也装没看见,不要出去说。奶奶的话吓得俺心惊胆战的,一擦黑都不敢出门了。来福娘死了没几天,她家的大门从西边改到了东边。不管来福家的大门在东边还是在西边,俺这棵小柳树都不碍他家的事儿,可是,一天中午,奶奶来和娘说,家里是不适合种柳树的,对家里不好,人丁不旺,还是拔了吧。娘就笑说是俺种着玩的,没想到会活,拔就拔了吧。看俺在院子里,奶奶就小声和俺着,家里种柳树会死人的,你没看到来福娘死时手里拿的那些哭丧棒吗,都是柳树棍儿,还缠着白纸花,来福娘为何会死,就因为她屋后有棵柳树。俺一听,害了怕,赶紧跑到屋后,拆掉篱笆,一下子拔出了那棵小柳树,仔细一看,根部生了些根须,还有几根筷子粗细的根,哆哆嗦嗦的,像雨后地面上蠕动的蚯蚓。来福爹正好从家里出来,看俺拔了树,笑着问俺为啥拔了,俺有些怕他,把柳树一扔,匆匆的跑回家去……
王子营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