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
陈奶奶快八十了,还住在土改时分得三间土坯屋里,这三件土坯屋是村里程大地主家的房子,一溜六间,中间一隔,陈奶奶住了西边三间,东边三间残废军人王瘸子住着,前两年,王瘸子死了,三间房被他侄子扒了,光剩下陈奶奶孤零零三间。这些年,村子重新规划,整体往东挪了,本处在村子中间最佳位置的陈奶奶房子就被撇在了村外,往年的豪华气派荡然无存,剩下的是沧桑、破旧,一片狼藉。村委曾有这样的想法,帮着陈奶奶重新盖三间房。无奈陈奶奶不同意,说年纪大了,没几年活头了,还浪费那些钱干什么,这就给组织和村里添了不少麻烦了。是的,陈奶奶是老党员,***原则强,村里党员,按照组织规定,一月两块钱的党费,陈奶奶总是多交,一月最少十块,不收还不行,还和你恼,讲出一大堆大道理来,说在战争时期那么难的岁月还按时缴党费,那些倒在战场是牺牲的同志临咽气时都记着交党费,咱活过来的人怎能不按时缴党费呢?必须收,她交多少就得收多少,十块、二十块,四五十块,每个月都不一样。说真的,村里不忍心收她的党费,她身体好的那些年,自己种着二亩地,手里还松活些,这两年,她种不了地了,就捡破烂为生,村里给她照顾也不要,给她低保也让出去。其实,她吃低保,谁也不会和她争。但是,她总是不要,态度很坚定,说身体还好,还能挣出碗饭来吃,给村里最困难的人家吧,不管啥时候,***员不能和人民争好处。是的,为了低保,村里争得很厉害,一段时间里,该吃的得吃不上,不该吃得年年吃,也见怪不怪了,人情关系吗,这年头,谁也懂。至于陈奶奶,那是个例,都说她嘲,缺心眼,谁也不把她当回事儿。村里人都知道,陈奶奶并不是村里的人,抗日战争那会儿,鬼子扫荡,她负伤了,半夜里从西边苇地里爬进了村子,拖着伤腿,挨门乞讨。那时候,又是敌占区,风声紧,汉奸多,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招揽她。当然,也没人到鬼子炮楼里举报她,村里人都恨透了那些二鬼子,进村子来没别的事,就是抢粮食,鸡鸭鹅都不放过,还打人,招人恨的,暗里直骂这些狗汉奸,又都知道陈奶奶是游击队的人,专门打二鬼子的。所以,村里人明着不敢招揽她,暗地里都帮她,把她藏地窖里、村西边的苇地里,都省出一口吃的给她,她就这样活了下来。解放后,可不知怎么搞的,陈奶奶的组织关系一直没落实,***时还说她是汉奸,把她弄到公社、又转到县里,后又到省里批斗,公元一九八零年才回来,具体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有说她做了几年牢的,村长打破了这个谣言,她真要坐牢,还会有组织关系?要是说在五七干校待过,那还靠点谱。对这些事,陈奶奶从不说,当时来村里,按说要吃五保的,可陈奶奶说啥也不干,非要地,要自食其力,不给村里添麻烦,那些年,麻烦村里的已经够多了,这份情一辈子也还不了,她回来,是舍不得离开帮她的那些好心人家,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陈奶奶这样说得,也是这样做得,每到年上,她都到帮她的人家去坐一坐,送点东西,不要还不行,还和你恼。其实,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谁也不稀罕她拿点东西,靠捡破烂为生,能顾过自己来就很好了。可是,她总是说,我难不着,好着呢,这样的日子我很知足。还知足呢,都靠捡破烂为生了,村里有些人奚落她,也有人给她出主意,你要是大干部的话去上面找找吧,国家会管你的,你说你孤苦伶仃的,现在能动还好,万一那一天动不了,谁管你呀?她总是笑说,真有那一天,她会想办法早点去向马克思报到的,又活了这么多年,赚了多大便宜,这都是乡亲们的恩情呀,我知足了。陈奶奶就这么乐观,别看平日里一身邋遢,浑身脏兮兮的,背着个包袱天天捡破烂。但是,不管村里谁家有事,她都是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帮忙,忙里忙外的,要不是人家拉着不让走,绝不吃人家饭,不讨人嫌。不是吗,荣他娘家境并不孬,就因为脑出血偏瘫了,瘫在床上不能动,子女们就去村委给他娘要低保,去闹了好几次,陈奶奶知道后,就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他们了。村书记还拦挡呢,就因为自己腚底下不干净,也没再坚持。毕竟,村委一班人的老人都吃低保,村里才有人家攀比、闹事。陈奶奶的低保是镇里带帽下来的。可是,她就是不要,也没办法,这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村里人都争,她却不要,就都说她嘲,缺心眼。当然,也有说她风格高的,就是这样说,话语里也是带着讽刺和讥笑。今年,村里来了驻村的干部,文文静静的一个小伙子,叫薛文的,从县委办公室下来的,任村委第一书记。因为低保的事,村里人反映强烈,都去找他告状。他不愧是上面的干部,很快摸清了情况。调查清楚后,大喇叭里一吆喝,村委那些不符合吃低保的老人的低保全给免了,还追回了发放的低保费,在村民大会上,他让村民打票评选吃低保的人家,第一名就是陈奶奶。其实,薛文也听说了陈奶奶的事,几次拜访都扑了空,她早出晚归的,有又住在村外,啥时候走啥时候回,谁也不知道。薛文也就没争取她的意见,直接给她报上去了。终于,有一天,薛文再去拜访,碰上了陈奶奶在家,她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从陈奶奶断断续续的话中才知道,前两天捡破烂时被车碰着了,不是很重,只是把她刮倒了,昏迷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她也没赖人家,没要人家给她的钱,让人家走了。当时没事,回家后就不行了,看来是内伤。薛文就想打电话叫救护车,陈奶奶拦着不让,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不要再浪费国家的钱了,她自己有数,也该走了,说得薛文一脸泪,赶紧打电话叫来村委的人,不但是村委里的人来了,还有村里的好些人,挤满了破屋,院子里还有不少人。当薛文把低保的钱递给陈奶奶时,陈奶奶笑了,说了声,“谢谢你,孩子,这些钱就算我以后的党费吧,”说着,又要薛文打开墙角的那个破竹箱子,里面有个红包裹,打开来,所有人立刻呆住了,上面两枚金光闪闪的勋章,村里人这才知道陈奶奶的身份,陈奶奶是立了大功的,少将军衔呀,有证书,每月里领着离休金。也知道了她的祖籍,老家原来是沂蒙老区的……
弥留之际,陈奶奶指着几张存单说:“这些钱,捐给村里盖养老院吧,到时候,让村里所有的老人都去住,高高兴兴的安度晚年,我的生命是陈家村给得,恩情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呢……”
原来,陈奶奶不姓陈,她姓王,荣誉证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为了报答陈家村的恩情才改姓陈的,从几封泛黄的信中还知道,陈奶奶的两个哥哥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爹娘被叛徒杀害,还连带了亲属逃离关外,至今杳无音信。陈奶奶把陈家村当成了自己的家,几张存款加起来几十万,可谁也想不明白,她这么多钱为何还天天去捡破烂?薛文把这个情况向县里汇报了,武装部汇报到军区,这位女将军,上面寻找了多年,没想到,她隐姓埋名在陈家村。军队的代表来了,带来了将军服,临走那天,在村里开了隆重的追悼会,陈家村的人都记起她的好来,都来为她送行,谁得脸上也有泪,一直送到村口,灵车远去了,还都默默望着……
王子营 二〇一七年六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