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头
一大早的,村长来到魏老头家里,告诉他说,“镇里来电话了,县里领导上午来走访慰问,你赶紧准备一下,打扫下你的屋里,洗洗你的脏头,刮刮胡子,别光着背了,人家领导是女的呢,不雅观,穿上件体面衣服,还有你那脏脚丫子,趿拉个烂拖鞋像个什么,”村长说着,直瞅着他的脏脚丫子,满脚的黑泥,一双蓝色拖鞋扭曲变形,鞋帮都快撕裂了,也看不出颜色了,穿在他脚上跟没穿一个样。看着,村长一脸的苦笑和烦气,又不时耸动着鼻头,怎就一股骚臭味呢?他四处里瞭,才发现在墙旮旯里有一个尿盆,满满一盆尿,尿盆一旁就是一口小铁锅,半锅子面条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苍蝇。他捏着鼻子就跑出来了,蹲在院子里差点吐了。魏大爷跟出来,“怎的啦,张东子,在大爷屋里站会儿就这样?跟你说,打鬼子那会儿,这就是好的,像住大楼呢。”村长哭丧这个脸,“魏大爷啊,那是啥年代,你是真懒啊,尿盆多长日子没倒了?都快流出来了,好了好了,俺走了,你抓紧收拾一下啊,”说着,匆匆往外走。
魏老头喊住了他,“还有事儿找你呢,急个啥,嫌弃你大爷了?”“不是、不是,魏大爷”村长又指着满院子的破烂儿,“收拾收拾抓紧去卖了,怎啥也往家拾呢,这些破塑料袋子轻得跟鸡毛一样,能卖几个钱呢,这就是白色垃圾,村里打扫还打扫不干净呢,你都当宝贝呢,那干脆把全村的垃圾桶弄你这得了,省得你出去捡。”“你个毛小子,怎这样说话呢?白色垃圾是污染,俺捡来能卖钱,岂不一举两得?”说着又进屋去,拿出一把纸币,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都有,“这是我这个月的党费。”“啥党费呀,你收着吧,卖个钱不容易,都交了党费吃啥呀?”“用你管呢,俺愿意,”魏大爷瞪大了眼睛。“不是,魏大爷,咱党费每月两块钱,你都交了多少了,不用了啊,收着吧,有空打扫打扫家里,再将就些日子,我让人把大队仓库那两间屋收拾出来,你搬过去住吧,不过有一点,你搬过去住后不能再去捡垃圾了,那是咱村的脸面,上面光来人呢。”魏大爷把钱塞他手里,“跟个唠叨婆娘似的,婆婆妈妈的说什么呢,我可不搬,省得看着心烦,这里可是俺家的老宅,俺住着舒坦。”村长一撇嘴,“还舒坦呢,看看这屋呢,四扭八歪的,还经得起风雨啊,到时候别把你砸屋里,”又道,“魏大爷,你到底是怎想的呀,抗过日
,参加过解放战争,又上过朝鲜战场,自卫反击也有你,有那么多军功章,一等功臣呀,怎还隐名瞒姓的,人家来核实也是承认,跟你要证件也不往外拿,还把人家轰出去,要不就躲着不见,干啥呀你这是,这么好的事儿,人家争还争不来呢,你倒是像垃圾一样都扔了。”
魏老头嘴一撇“你个娃子,还是村长呢,就这点觉悟?和你说,战争中过来的人,活着就很好了,不比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好千倍万倍?你大爷这就很知足,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身子还这样好,浑身的力气,能自力更生,能养活自己,谁也不指望。”“可是,你的眼呢,两只眼睛瞎了一个半,大白天的还光看见人影儿。”听他这样说,魏老头烦了,“走、走、走,这还揭上短了,看人影怎的?好人坏人一看就清,还告诉你说,别嫌我这儿脏,我这儿干净着呢,”魏老头指指自己的胸口,赌气进了屋。
村长就有些不自在,那意思像说自己似的,看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这个怪老头,又冲屋里吆喝了几句,“赶紧收拾一下,可别再躲了,人家已经来了好几次了,都没见上你。”见屋里没回音,也就走出来了,这个地方他实在带不了,味儿不好闻,蚊子苍蝇也多,站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痒痒,像满身上都是虫子爬似的。他实在不相信,八十多岁的人了,整天在垃圾桶里翻腾,听人说,还看见过他捡拾垃圾桶里的东西吃,身体怎还这样好呢,从没见过他生病,天天早出晚归的,拾破烂像是上了瘾,雨天里也出去,也不怕雨淋,白天里,很少能在村里看到他。
村长一路想着,再看看手中的一把钞票,少说也几十块钱了,他捡多少垃圾才能卖这些钱,这个怪老头,跟他说了多少次了,党费一月两块,一年二十四,他一年却交好几百块,见了面没别事儿,就是交党费,好像是找他就是为了要党费似的。说真的,村里二十多个党员,哪里有个交的,还不是大队里一块儿交了完事。当然,魏老头多交的党费,都给他存到大队账户上了,好几任村委都是这么干的,应该积攒了好几千了吧。大家的想法,他个孤寡老人,又没有固定收入,万一哪一天有个七灾八难的,也好给他看病。唉,表面上这样刚强,其实挺让人可怜的。魏老头来村里二十多年了吧,当初来时,还以为他是个叫花子,谁知却在荣娘的老屋里住下了。荣娘也是个孤寡老人,老头子早死了十多年,都是她自己过得,村里唯一的五保户,也听她说过有个儿子的,十多岁跟了囤子里的猎人参加了抗联,不参加也不行,因为抢了伪军的粮食,来囤里抓了好几次人了,为了保命,就上了山。后来,他们也不敢在囤子里呆了,汉奸威胁,皇军恐吓,再交不出人,就抓他们当劳工。为了活命,他们半夜里跑了出来,和村里叫梁生的猎人的娘一块逃出来的。谁知,伪军就埋伏在囤子外呢,看见他们喝不住就放枪,那枪声密集地就跟放鞭炮一样,梁生娘毕竟小脚,跑不快,又是在雪地里,跑着跑着跌倒了好几次,最后挨了枪子,还不止一枪,应该中了好几枪,当时回头看她,后背湿了一大片,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再也顾不得她了,两个人像被追急了的兔子,跑得耳边虎虎生风,最后跌进了雪窝里才躲过一劫。在雪窝里躲了好几天才敢出来,又折回来找到了梁生娘的尸体,偷偷葬了,两人却再也不敢回屯子,就一路讨饭回到了山东老家……
老太太常和邻居这样说的,说到难过处还泪流满面的,所有人都可怜她。老太太走了好几年了,没想到他们的儿子找回来了……
村长往大队里走着,边走边想,禁不住叹口气儿,可怜人呢。知道他那些军功章,还是那些淘气的孩子从他屋里翻出来的,有奖状,有奖章,还有残废证,军人证,营级干部呢,是个不小的官呢,如今过得如此邋遢。这人呢,怎说呢,就冲这些证,国家也应该管着他,他该衣食无忧的,却是一根筋,不到上面找,自己以村委的名义好心好意的跑了两趟民政,后来又找镇长打了个电话,求爷爷告奶奶的,人家才来落实,他倒好,不是躲着不见,就是把人家轰出来,像见了仇人似的。最后,他本想把他那些奖章啊啥的偷出来让人家看,他却不知藏哪儿了,村委好几个人趁他不在家,把他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来。因为没有证据,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害得他赔上了好几顿饭钱,被媳妇骂了几回,这个怪人呢。昨天下午,镇长打电话来,一定要他找着魏老头,把他留家里,现在是精准扶贫,县领导都是分了人头的,市里抓得也紧,过些日子要下来突击检查,对扶贫工作不落实的要追责呢,县领导就急了,无论如何都要和魏老头接上头。他是昨天下午就在魏老头家转悠,晚上十点多了还来了次,一晚上也没睡好,今早儿鸡叫二遍就起来了,堵在他家院子里,好容易堵着他了,也略放些心,只是他家的环境实在受不了,被熏了出来,赌气离开的,这突然想起来,又赶紧往回跑,也幸亏他反应快,赶到魏老头家,他正出门呢,忙喊住他,“不是要你抓紧收拾一下,再捯饬一下自己,这又到哪里去?”
魏老头撇了一下嘴,“哪里有这功夫给你们擦粉子。”“啥擦粉子呀,还要开党员会呢,‘两学一做’党员会议都因你拖了好几天了。”魏老头一听站住了,“你个张东子,怎不早说呢,这可是大事儿,几点呢?”“八点半、八点半,”村长忙说,他知道,魏老头对开党员会很热心,还没拉下过一次,每一次都是他先到,会上还善于发言,比他说得话都多。“那我还真的捯饬捯饬,”魏老头笑笑,又进了家。村长松了口气,也只有这个事儿能留住他,他很看重党员会,每次参见会议都把自己捯饬起来,一身半旧军装是他的礼服,平时不穿的,只有在开党员会时穿,开完会回家后,就把军服叠起来,叠得板板正正,放在哪个半旧的皮箱里。屋里,也就这个是个值钱物了,别得还有啥,那床破军被吗,不知补了多少补丁,针脚半指长,一看就是是他的杰作,穿得衣服上就能看出来,一样的针脚。还有啥呢?对,还有个破煤气罐,应该说是买来的,这东西没扔的,捡不着,平日里就指望它做饭呢。
村长在屋门口站了会儿,又探着身子往里张望,“魏大爷,可早点去呀,有新书呢,好准备发个言。”屋里应了声,他就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去了……
王子营 二〇一七年八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