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伴
周奶奶脾气不好,村里人谁都知道,她当了一辈子官太太,天天要人伺候着,这冷不防伺候的人走了,就受不了,生出许多事。四个孩子轮流伺候着,总不合她的心意,东家进西家出,说孩子们的不是,把四个孩子在村里丑化的,都成了不孝子了。孩子们能忍着,那是亲娘,没办法。可媳妇们忍不了,不吃她的气,一句话不好听也顶撞,她就骂儿子们是些软耳朵、怕婆子,那媳妇子那样挖苦你娘,都一个个傻瓜似的看着,一个屁也不敢放,些无用东西,草包货,都随你们那窝囊爹,没一个随俺呢。她的话一点不错,她嘴里的窝囊爹干了几十年村书记,在村里呼风唤雨,那是一言九鼎,全村上千口子人没有一个不敬的。在家里,地位一下子落下来,成了伺候老婆的老妈子,家务活啥都是他的,烧饭刷锅、喂猪喂鸡、洗衣服、扫院子,每天伺候着老婆吃饭,就差给老婆喂饭了,这还不算,拆洗被褥都是他的,就是没做过。其实,这活儿不用他,周奶奶在门口说一声,周围的邻居都来帮忙,几床被子褥子,一下午就能做好。而且,村里人都懂得,有点啥事,不用找书记,和周奶奶说一声,只要她答应了,一定行,办得利利索索的。村里人就有了这样的传言,想办事,找书记不一定行,和书记老婆说一声,比啥都好使。当然,这都是背后话,是进不了书记耳朵的。不管怎传言,书记这个人还是比较公正的,心地也好,被村里人称为王大善人,威望很高,他从二十岁当兵回来干书记,干了将近四十年,这在村委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可惜,退下来以后,几年里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说,这和他抽烟凶有很大关系,又抽些劣质烟,还喜欢抽蓖麻叶,这也是过穷日子那会儿养成的习惯,手里紧,没钱买烟叶,烟瘾上来了,就钻到蓖麻棵下面过一下烟瘾。那时候,钻蓖麻棵的人很多,坡里的蓖麻也多,沟沟坎坎上都是,好像是为他们过烟瘾才种的。这以后,条件好,没人愿意抽那蓖麻叶子,又苦又涩,还有股辣味,而他像是习惯抽这味儿,自己屋后门前都是蓖麻棵,站在一块儿玩,随手揪一把蓖麻叶在掌心里揉搓着,再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放上蓖麻叶,一裹一捻,那个干净麻利快,一个烟卷已经叼在嘴上。这不当书记了,就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啥时候了,还抽这个,这还月月领着钱呢。说他节俭是这些年锻炼出来的,怎锻炼出来的,没明说,可都懂得。真应了那句话,只可神会,不可传言也,说出来,失了面子,谁的脸上也不好看。说真的,我还真不能神会,也许是和他们接触少的缘故,总捉摸不透村里人一块儿玩笑时的话。他走了,从发现到走也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都说是肺癌,发现时已经晚期了,就像周奶奶的话,人家医生说他肺都黑了,跟锅底一样,他是当着老头子的面说,一点也不避讳,就像是扒瞎话,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知道他病了,村里却很少有人来探望,总给人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周奶奶也时常在村里乱说,那些受了自己好处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俺这生病了,都躲得远远的,啥东西呀,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越是这样扒说,越是没人敢进她家门了。大半辈子在村里高高在上,晚景却如此凄凉。也都知道,都是周奶奶的嘴惹得,孩子们心里明镜似的,又不敢说他娘,也就随她罢了。爹走后,姊妹四个轮流伺候,谁也伺候不到她心里。村里建起了养老院,周奶奶也开通,第一个报了名,随后才和孩子们说的,孩子们一听也高兴,进了敬老院,省的伺候他了,也少生些矛盾。
敬老院规定,一间屋两个人,自由搭伙,不为别的,只为两个人相互照应,都老了,万一有个啥事儿,也好有个报信的。别人的伴好找,随便分派,都接受,独有周奶奶,找个伴难,一开始,十几个老太太随她挑,从第一个开始说人家不是,说了所有老太太一遍,挑了人家很多毛病。这是人家不知道,知道了谁能满意她,就她好啊,为虎作伥的欺负了男人一辈子,谁还让你欺负呀,你又不在高枝上了,和俺们一个样,你毛病多,俺还不愿意搭理你呢。 当然,这事儿,周奶奶的孩子们清楚,谁要是和娘在一个屋里,那就生很多气可不管怎说,得给娘找个伴,找个脾气好的、性格绵软的伴儿。找来找去,找到了临淄娘,临淄娘不愿意住养老院,人家身体好,还能帮儿子干些家务活。别说临淄娘不愿意,临淄也不愿意,娘身体好好的,住啥养老院,又不是婆媳关系不好,媳妇和老娘关系好着呢,平日里,两口子都去厂里干活,一早都是老娘起来烧火做饭,连带着看门,不管回来多晚,总有热饭盖锅里,娘住敬老院,这家门就得锁。可是,临淄和周奶奶的大儿辛酉很好,还不好意思拒绝。再说,人家大爷在位上时,可给自己分了块好房基,在街口呢,多少人送礼抢这个地方,周奶奶一句话,就给了自家,这个恩还没报呢。于是,就做娘的工作。临淄娘就答应了,她的话,只晚上在哪儿住,欠当和周奶奶做个伴,白天还要回来的,家里一摊子事呢,洗洗刷刷的,你们又都上班。这样也行,辛酉就很高兴,和娘一说,她也接受,她的话,村里好人也就是她了,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于是,临淄娘就住进了养老院,她是晚来早走,欠当照顾着周奶奶。可是,一个月没下来,周奶奶烦了,说她晚上起来吃东西,影响她睡觉。临淄娘胃不好,一日多餐,半夜里饿了也起来吃点儿,多少年的习惯了,为了她,人家改了,不起来吃了,睡觉前总是在床头放块馒头,半夜里偷着在被窝里吃,还不敢出动静。这还不行,周奶奶又嫌人家睡觉打呼噜,半夜里还磨牙、说梦话,怪吓人的,早晨乌黑黑的又早起,说啥也不干了,非要换人。把临淄娘气得,这周奶奶真是太难伺候了,好心来和她做伴,这毛病那毛病的,要不是你儿找到门上千说万说的,俺还不来呢,俺在家里好好地,干嘛受你的气。说着,背着自个儿被窝回家了。于是,老太太们就都说,临淄娘多好的脾气呀,看她平日里给她打水端尿的,还帮她洗衣服,竟这样说人家,太欺负人了,逼着哑巴说话,都背后里说周奶奶的不是。辛酉知道了又来劝,还说每个月给她三百块钱。可怎说,临淄娘也不去了,你娘俺伺候不了,和她在个屋里,俺大气也不敢喘,咳嗽都捂着嘴,还嫌俺这嫌俺那的,你说说你娘,天又不冷,大便都在屋里,都是俺给她端,她还光说俺,嘴里骂骂咧咧的,俺受不了这个气,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临淄一听也不让他娘去了,本来为好,却让娘受这个委屈,给她当老妈子呀,俺还心疼呢……
辛酉没法,说他娘一顿,被他娘骂出屋。于是,一段时间里,周奶奶就一个人在屋里住。都知道她这个脾气,都躲着她,不但是老太太们躲着她,养老院的人也都躲着她,吃不吃的也不管她。这天,临淄娘忽想起自己的毛巾忘了拿,那可是去养老院时媳妇给她的新的,丢在哪儿,心里就舍不得,吃了早饭,就来养老院拿,推开屋门,立时,一股屎臭味扑过来,把临淄娘熏得赶紧躲出来,心里话,这周奶奶真是太懒了,自己拉了不往外端,幸亏回去了,再在这儿还不被她窝囊死。她在门口喊了几声,周奶奶躺在床上,发出了几声呻吟,头还动了动,“这是怎啦?”临淄娘也不嫌臭了,忙进屋看,光听周奶奶哼哼,眼里还流出了泪,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掀被子,满被窝的屎,满身都是,差点把临淄娘熏倒,她捏着鼻子跑出来喊人……
几个老太太帮着,临淄娘给周奶奶洗了身子,又打电话唤她们的孩子们来。原来,周奶奶得了偏瘫,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了,要不是临淄娘来碰上,很可能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于是,手忙脚乱的,赶紧打120
…… 王子营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