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城里的孩子
七八岁的年纪,啥也好奇,村里来个城里的孩子,都围上去看,大中午的,大人叫也不回家,就在人家的门口,看人家绿色的吉普车,很想伸出手摸一摸,又不敢,光辉在一旁看着呢,别说摸,离着近了也不行,他小偷似的盯着你,高高昂着头,晃动着身子,嘴里蠕动着,围着圈子巡视,当叫他走近时,总能闻到一股香香的甜味儿。其实,这个光辉这两年常在俺家吃饭,他喜欢喝娘熬得高粱粥,每到傍晚,总会拉着他娘来,他娘和俺娘很要好,又一个生产队的,天天在一块儿干活,投脾气儿,两家来往就密切。光辉娘就光辉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溺爱,说来俺家,马上来。娘呢,又是个好脾气,往往不但孩子吃,大人也在俺家里吃。可是,俺却从没去他家里吃过饭,就是碰上,也只是在一旁看着,明明很想吃,人家大人不发话,根本看就不看你,只顾喂他家的孩子,也只能倚在他家炕沿上眼巴巴的看着。就那么一次吗,光辉家盖偏房,管饭,娘和光辉娘忙出饭来,急着回家做饭,我揣着腚不走,嘴里哼哼着,是馋她家的面饼和白菜豆腐汤。光辉娘看着,就把我留下了,说让我在这儿吃,娘拖不走我,也就答应了。我就和光辉在他家东屋里玩,眼巴巴的看着饭屋里一沓厚厚的面饼和一大锅白菜汤,好不容易熬到帮忙的吃了都走了,光辉娘不知有啥事出去了,光辉爹唤出光辉来,只管喂他孩子饭,不理睬一旁的我,我在他们身后站了很长时间,最后就匆匆往外走,光辉爹回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了句明天再来玩,也不在管我。那时,天已经很黑了,满天的星星闪呀闪的,毕竟小,很害怕,就一阵风似的往家跑,经过碾屋时,看着黑洞洞的门口,不敢过了,光怕里面有鬼,再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来,就停在那儿不敢走,盼着有个大人来,跟人家一块过去。可是,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街上没有人,我就站在亭爷爷家屋角旁等着,呼吸急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听到点细碎的声音,就想哭。幸好,有个黑影走过来,老远就认出娘,忙跑过去,我突然闪出来,娘也吓了一大跳,问我怎在这儿,正想去叫我呢,我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着,娘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就哭出了声,娘就明白了,牵着我的手不再说啥,回到家一看,娘已经洗刷完了,我就倚在炕沿上抽泣着,娘从屋里给我拿出块窝头和半截葱递给我,我也的确饿了,接过来吃着……
就在这时,大门响了,娘忙去开门,是光辉娘,她端了碗白菜汤、拿了两张饼来,和娘说着,俺出去了,他爹也不知道营子没吃饭,他自己又不说,就跑了,回家俺才知道,娘就笑着,说着些客气话,还说我,从小就闷闷着,看来是没让他吃,他就跑回家来了,俺在碾屋正迎着他,不敢过来呢,还吓哭了。说着,撕下一块饼给我,哥哥和妹妹也跟着吃,争抢着那碗白菜汤……
以后,光辉爹再看到我就笑,他是民办老师,还教过我,对我挺好的……
按说,常在一块儿玩,光辉该对我好些吧,却一点也看不出来,甚至,他把嘴里的糖块咬下一点儿给别的孩子也不给我。并且,对我防范还特紧,我的脚踩了下他用砖头画得横杠杠,他就推我一把,一点情面也不留。我不知道他怎对我这样,也发恨不让他再去俺家里,他总是撇嘴,对此嗤之以鼻。他那态度还不如城里来的那个叫东辉的对俺们好。东辉是光辉大伯家的孩子,两个应该是叔辈兄弟,东辉的爸爸在外面应该是个大官儿,否则的话,那次回来都开着小吉普车,要知道,那可是七十年代呀,只有县级以上干部才有吉普车坐。东辉比光辉好,说着洋话儿,很好听,俺都说他撇腔,其实,他说得就是普通话,跟俺们土孩子的土话好听多了,俺们说话,他总是发愣,扬扬眉毛,又看着光辉问“啥意思?”俺们就哈哈的笑,光辉撇撇嘴,拉着东辉就走,根本不让他跟俺们说话,像是俺们的土脏沾染了他似的。是的,俺们土孩子混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破不说,小脸和小手跟乱糟糟的头发一样黑,常常还鼻子下挂着两条青龙,一进一出的。不像东辉,小脸白嫩,面目清秀,带着好看的鸭舌帽,又是一身绿色军装,黑色小皮靴,那行头,让谁看着也羡慕。光辉平日里穿的就很好,都是东辉不穿的旧衣服给了他,却是村里穿的最好的,可跟东辉比起来,又差了一大截,不单是穿戴上,差距还在行为上,东辉不嫌弃俺这些农村土孩子,不停的和俺们说着城里的事儿,虽然,俺们说得他听不懂,但是,他说的俺可都听懂了,听他说些城里新鲜事儿,就觉得他懂得很多,他也不像光辉那样孬,只要他在,俺凑上去摸摸车,他最多看一眼,也不说啥。
当然,大人来叫不回去,还有别的原因,是想闻他家里传出来的香味儿,这香味儿只有年上才闻得到,孩子们赖着不走,大都是和我一样的心思。是的,东辉奶奶家的院子那么大,香味却是满大街,不但是孩子,大人经过都忍不住望一眼,耸动一下鼻子,那该是多香的东西呀,鸡香味、炸鱼香味,我总是想象着这两样,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吃了一回大姑送来的一个肴鸡,知其味儿,炸鱼还真没吃过,远远地,我看得很清,人家用个大盆端着,很大的鱼呢,竟是整个的炸,也就越发的馋的不走了。真的,人家唤东辉和光辉回家吃饭了,俺几个还侯在那儿。通常,娘在大街口喊我,见我光答应不走,只好来拉我走,我问娘,“炸鱼香吗?闻着很香哩。”娘就说我馋猫,说年上也炸。可是,真正吃到炸鱼,应该是一九八二年的事了。吃得是炸带鱼,分着吃,一顿每人一块儿。八零年盖新屋时,家里也炸过鱼,不只是谁送来的,两条大大的草鱼,娘和大娘炸得,炸了满满一大盆,一下午,我回家了好几次,还记得,当时,大娘家的弟弟生病,娘拾了一碗让大娘端了家去,又看着我,说人家吃饭剩下了再给我吃,我也听话,晚上,等到大舅来替俺哥俩吃饭,跑回家去,娘和大娘都洗刷完毕,收拾停当了,干粮筐里就几块碎馒头喝半碗咸菜,一点菜汤也没有。我就不愿意,拉着个小脸不吃,也不敢闹,爹和大姑父在里屋商量事呢。娘总是出出进进的忙,根本不管俺们,我赌气里间屋翻找,瓮上只有大半碟子咸青豆,看来,就剩下这一盘菜,娘端起来了。我就端出来吃,刚坐下,还没吃一个呢,娘进屋来看见了,一下子抢过去,“明儿还凑一盘呢。”我那时也不懂事,一下子把刚拿起的馒头摔在地上,用眼瞪着娘,娘愣了愣,看着碟子,又看着我,很快明白我为啥发脾气,“不够了,再吃就不够一盘了,”还是端进了里屋……
那晚上,我没吃,赌气到东屋里抹黑睡了;那晚,娘没管我,她的确太忙了,又忙着发面蒸干粮,几乎一晚上不睡,哪里还能管上她的孩子……
娘领我回家吃了饭,我又跑出来,跑到人家的车旁看,东辉和光辉正在车上玩,看到我,东辉叫我上他家的车上坐坐,这次,光辉没拦挡,不知他忘了啥,从车上下来跑回了家,我小心地做到人车上,感觉真好,东辉看着我,满脸的笑……
王子营 二〇一八年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