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
第一次喝腊八粥应该是公元一九七八年的腊八,放了学回家,娘已经熬好了腊八粥,专等着俺们回来开饭。娘熬的腊八粥很稠,说是腊八粥不如说是腊八米饭,娘放了很多红枣在里面,红枣点缀着白米饭,枣香混合着米香,整个屋里香气四溢,很快勾起馋欲。
我不知道娘为何如此舍的下米,要知道,那时,大米可是稀罕物,不是一般人家能吃上的东西。俺家的大米还有些来历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爹在小营出夫,暂住在人家里,看人家的稻米糠,就跟人家要了些添枕头用。娘当成了稀罕物,一簸萁簸萁的拨着,拨出几斤带壳的糟米,让我到河东村的磨坊脱的壳,脱了总共也就一大碗大米,人家加工费都没要,今儿煮腊八粥,娘是不是都把大米放下了?要知道,平日里,娘可舍不得吃,就吃了一会,刚脱米回来,娘抓了把熬的地瓜粥,那一晚上,为了多吃些大米,我可是光喝的粥,喝了好几大碗的,娘就笑说,等腊八节了,放上大枣熬粥喝,管喝个够。在吃上,娘说得多做得少,那是诳俺们干活,说做好吃的,回来一看,往往还是原来的饭,地瓜粥、窝头、咸白菜帮和老瓜子,这就是一冬的主食,爱吃也是这个,不爱吃也是这个,一冬里连顿面食也不做,娘就是这么会过。
记得一次,馋包子馋得忍受不了,那是看着大伯家蒸的大包子,馋得跑回家跟娘要,还冲娘发脾气,赌气不吃饭,娘就答应包大包子吃。盼了一个晚上,早晨都没吃饭,中午跑回家,娘真是包的大包子,却是死面子皮,发黑、还黏牙,那是发霉的麦子加的面,每年,队里都会分些这样的麦子。就是发霉的麦子,每家都当成好东西,舍不得吃。馅子就是老白菜帮剁碎了,都看不到油腥,咬一口嘎吱嘎吱的,就是这样,俺们兄妹三个吃得也很香。要知道,一冬啊,好几个月,光吃那些地瓜、窝头、红萝卜,吃得人离心,身上都缺油了,每当听到大伯家炝锅的声音,就跑到大门口去闻香味。而娘是最会过日子的,好像也没嗅觉,俺说闻到香了,和她说,她只是笑,说哪里有?
是的,娘会过日子、仔细、能干,奶奶常这么说她,胡同里也都知道,西邻亭家就吃得比俺家好,人家吃的窝头里面都掺着面,还有豆面子,而娘蒸得窝头就玉米面,第二顿一馏就散了,就得捧着吃。奶奶的话,又不是没有,加工时掺上碗豆子又怎地,蒸出来比这好吃,也散不了。娘只是笑……
今儿,娘这是怎啦?大半锅子白米红枣饭呢,还这么稠。不单是有白米饭吃,娘还从里屋拿出三节甘蔗,说是爹买的,笑着分给俺们。爹正在一旁打磨着面轴子,也看着俺们笑。是的,爹是个很严肃的人,平日里阴着个脸,又不好说话,总使人怕,俺们兄妹三个从小就害怕他,看到他回来就躲。他呢,经常不在家,回来就在东北屋里叮叮当当,做他的木匠活,总是做这些,很少回来闲着,几乎不和俺们说话儿、逗俺们玩。因此,从小都不敢和他说话,基本上没啥交流。娘会过日子,他也一样,平日里说给孩子们买点零嘴,基本没有,记得也就两三次,一次是给俺们买得一小袋的甜豆,啥颜色的都有,放在嘴里就化了,再就是年上该俺们买得大米花,包成三角形的那种,一个孩子分了两包,最后也就是这甘蔗了,两骨节长,枣红皮,很凉,也觉得很重实,那是舍不得吃的,咬下一层皮都嚼半天,那个甜,融在嘴里很长久的甜。记得那甘蔗稀罕了好几天,每次吃都给娘一口。我从小就这个脾气,吃啥也让娘尝尝,娘最喜欢的也是我这点,不时在胡同里向人夸。至于那米饭,那么稠,我是喝了三大碗的,喝得直打嗝,不能再咽下去,虽说爹埋怨有些苦,我却觉得很香甜……
这是我记得第一次过腊八,喝腊八粥,也是最后一次。从此后,还真没想到过腊八。其实,再往后,大米对农村人来说也不再那么稀罕。那些年里,村里天天有来换大米的,豆子、玉米、麦子都能换,有钱也可以买,折算起来价格差不多,每日三顿饭里,总有一顿熬汤放一把,常吃了,就不觉得那么香了。
再说,对于腊八节,农村人并不那么重视,还不如冬至重视呢,冬至那天,家家还吃顿饺子呢,腊八节这天,几家熬粥?其实,我还真想不通,那个腊八里,娘为何那么重视,熬了粥,跌还给俺们买了甘蔗,到底为啥,是巧合吗,有粥吃,有甘蔗,还是第一次吃甘蔗,现在想来,那一天,也是很幸福的一天。
记得,第一次见甘蔗还是在供销社的食品店里,我和胡同里的廉明扒着柜台看了半天,最后被人家撵了出来,是冷不防是被一个老头推出来的,一只大手在后背上,几乎被推得小跑,还差点挨上巴掌,被推出来后还被人家一顿叱喝,就像是偷了他东西似的。我和廉明撒腿跑开,一直跑回家,躲在程家枣树园子里喘息着,还商量好了回家后谁也不说,免得挨大人打。那才几岁呀,六七岁的孩子,还真没偷人家啥,只是多看了会儿,被人家撵出来,就吓得这样……
今儿腊八节了,还真没心思过,却想起这些。只感叹岁月匆匆,自己的女儿都大三了,娘也去了。特别是想起娘,心里就无限悲哀,可有啥办法呢?娘离开我六年多了,六年里,还懵懵的,总有种幻想支撑着我,那是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知道,和娘永远的分别了,怎还有相聚的时刻。可是,我却一直这样幻想着,幻想着和娘还有相见的一天。要不怎样呢?六年里,事儿好像就在昨天,娘在心里还是那样,每次打电话叫一声娘,她总是很大声的应着;每次回家,她都忙着做好吃的,还和我说着过去的事,那些难熬的岁月。她很知足现在的生活,家人平平安安,能相聚在一块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是的,经过很多离别的人,最能体会相聚的幸福。娘一辈子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每当想起这些,我总是为娘不平,心生些恨,长时间的发呆。在同事们很兴奋的谈论腊八节的时候,我又发呆了,心里的伤感聚拢来,忍不住泪溢出眼角,我都假装迷了眼,用毛巾拭着,掩饰着自己……
王子营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