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奶奶

奶奶

一个憨厚的男人，推着两口袋红萝卜在挨近县城的一个村子里叫卖，临近傍晚的时候，还剩下半口袋，看来是卖不了了，男人收拾好，准备回家。这时，一个老妇女叫住他，说她是老妇女，只是从外表看，一身破烂衣服，加上一头乱发，显老。但细眼看，女人年龄并不大，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只是一脸愁苦，她像是很怕被别人看见，从破门道里闪出来，小声喊住男人。

男人的耳朵好像有点耳背，女人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回过头来笑问女人，“想买萝卜呀，天也晚了，又都是挑剩的，可以便宜一点给你。”女人很紧张的样子，四处瞅瞅，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给他手势，那意思，要他把半口袋萝卜背家里。男人还以为女人是个哑巴呢，看懂了她的意思，想都要他的萝卜，给她送家里。这可是好事儿，男人当然高兴，他赶紧从小推车上卸下口袋背起来，跟着女人后面去了人家里。

男人抬头看着，这是怎样的破屋烂墙啊，连他看坡的窝棚都不如，门口挂着草帘，女人给他挑着，男人没注意，只管往里走，可门口太矮了，他个子又高，就是弯腰背着半口袋萝卜，脑袋也撞在了门槛上，落了一身的土，差点把人家门槛给撞下来。女人手疾眼快，又把快掉下来的门槛给塞进去，还拉了一把趔趄的男人。哦，那门口窄的，背着口袋竟挤不进去。男人不得不放下口袋，摸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这屋门口，这哪里像屋门口，就像老鼠倒腾的洞口，女人抱歉的看着他，几乎是踮起脚把草帘给他挑高些。男人不得不偏着身子先进去，又把口袋拖进去。这一进去，男人立刻傻了眼，屋里有五个土孩子，三个小些的赤身裸体的在炕上，他进去了也不知道遮挡，两个大些的女孩子穿着衣服，也是勉强遮体，都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又匆匆低头避开。男人就有些懵，有点儿不知所措。

女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未言先哭，抽抽噎噎的，“大哥，你看，几个孩子饿了好几天了，俺也没啥钱。”男人吓了一跳，猛扭头看着女人，心里话，不是哑巴呀！女人继续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算是哀求了，“不是俺想骗你，你就可怜可怜俺这些孩子吧，俺那个天杀的跑了，一年多没见鬼影了，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丢下俺和这些孩子……”

女人说不下去了，呜呜的哭着，孩子们像是饿坏了，都跑下来抓他的口袋，他是无意识的护着，那双大手紧紧抓住口袋口，几个孩子麻杆似的小手，再多也扯不开，就都瞪着大眼看着他。女人跪下了，“好心的大哥，你就可怜可怜孩子吧。”就看一旁个子很高的女孩看了他一眼，就去拉娘，不知怎的，男人被那种眼神吓住了，不由得松开了手，几个孩子就像饿急眼了的狼崽子，掏出萝卜就往小口里塞，也不管上面有没有泥。

女人被拉起来了，她抹抹眼，把男人叫到外面，轻声的和她说着，“好心的大哥，看你就是个好人，俺也不怕羞了，你有没有家下？”这话，男人能听明白，是问他又没有老婆。这话一提起来，男人悲伤立刻涌上心头，老婆生孩子难产刚走了三个月，心情才好些，被她提起来，心里就难受，也没考虑女人的话啥意思，他又不是撒谎的人，忍不住含泪和女人说。女人听着，给了他很多的同情，也好像正合了她的心意，安慰几句，说道，“大哥，你别难受，都是命，想开些好，俺看呀，死了就是享福，省得活着受罪。是这样，你看俺家大丫也十九了，你带她走吧，不图别的，给她口吃的，给她有个活路就行。”

男人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抹抹眼，瞪大了眼睛问，“您、您是啥意思？”忽又明白过来，“不行、不行，”他摆着手就要走。女人一把拉住他，“大哥、大哥，你别走，俺说得是真的，你就带她走，给孩子个活路吧，你也看到了，俺有病，干不了活，养不了这几个孩子，求求你了。”

就在这时，那个女孩从屋里出来说着，“俺跟你走，给你做媳妇，”她话语坚定，不容他质疑。男人就被唬住了，愣在那儿，大丫把娘扶起来，她流泪了，“娘，俺跟他走。”女人抱着闺女哭了，叫二丫的也拉着姐姐哭，娘三个哭得，叫人好不可怜。男人本就是个老实汉子，也是惺惺相惜，忙说道，“俺都三十了，比你大很多的，你也愿意？”大丫看着他抹抹眼，也没说啥，只是点点头。“这样，要是真有这个意思，俺明天托媒人来说亲。”“不用，俺这就跟你走，”大丫说。男人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平日里又是个闷葫芦，倒不知说啥好了。此时，天已经黑下来，女人把闺女送出门，叮嘱着，说常回来看看……

    于是，一个男人在前面推着小车，一个女子跟在后面走，中间隔了十多米的距离，这还是男人有意慢下来等着她，要不是等她，男人那大步子，迈开来，早把她落没影了。大丫呢，裹了脚，自然走不快，刚走出村口，大丫就喊住他了，“你个闷牛，只管自己走啊，小推车不是空着吗，不知道推着俺。”男人一下子站住了，回头嘿嘿笑着，等着大丫赶上来，坐上了他的小推车……

这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半口袋萝卜换了个媳妇回来，马上在村里沸腾了，都跑来看，挤了满满一院子人。奶奶打扮起来，她自己的话，俊得能压半个村子的女人。村里人都说爷爷有福，女人死了才三个月，就用半口袋萝卜换回个俏女人。很多人羡慕、嫉妒，要知道，那时穷，村里打光棍的男人很多，说个媳妇不是那么容易。

隔了两天，按照农村风俗，一大家子在一起吃了顿饺子，爷爷就和奶奶圆房了。两天后，爷爷又推了满满一小推车地瓜、玉米、高粱啥的，和奶奶回了娘家……

奶奶说起这事来就委屈。说真的，她并不是很相中爷爷。在她心里，爷爷除了能干，再没啥好，不会说不会道，又老实，还是外来户，单门独丁的，在村里常被人欺负。不过，奶奶又很感激爷爷，要不是爷爷那半口袋红萝卜，奶奶一家人还真就活不下去了。自此后，奶奶家里有爷爷接济着、帮衬着，家境就慢慢好了，奶奶家里撂荒的几亩地，爷爷帮种着，几年后，还给重盖了房子。奶奶说，她不后悔跟了爷爷，爷爷是好人，对她好，坡里的活从不让她做。可是，奶奶又很忌讳别人是说她用半口袋萝卜换来的，谁一提，她就跟人恼，脾气又爆，和村里很人多打了架，村里人给起了个不雅的绰号。

当然，奶奶的绰号我不能说，那是对奶奶的不尊重。可就因为奶奶厉害，谁也不怕，村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爷爷。爷爷能干是村里出了名的，爷爷继承了老爷爷的衣钵，庄稼地里一把好手。

老爷爷时，开荒都到了利津洼。奶奶听爷爷说的，好几十大亩呢，那些年里，爷爷就在利津洼里长大，五六岁上就跟着大人开荒、种地、植树，沟沟坎坎上种了很多树，自己都数不过有多少棵来。每当麦收、秋收时，家里人忙不过来，还雇短工，当时，家里还有了大马车，两头骡子、三头牛。可好景不长，先是遭了强人抢，一个晚上，粮食、车马就被强人抢走了，没过两年，还没缓过劲来，又遇上土改，土地被充了公，还勒令他们搬到附近村子里住。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住在人家村子里能不遭受欺凌和排挤，没办法，老爷爷领着一家人又回到了老家，正应了那句话，‘空着手去，空着手回，’走时背着那点铺盖和一口大锅走的，回来还是那点铺盖和那一口大锅，白在外面混了十几年，村里的那几母薄地还被一家的种着，赖着不给，几经交涉，又打了官司，总算要回来了，老人们却经不起折腾，两年走了四口，撇下姊妹三个过日子，爷爷是老大，他幼小的肩膀支撑着一个家……

奶奶的话，爷爷开荒上了瘾，巴掌大的地方也种上点啥，每到秋后，地瓜、萝卜、南瓜、高粱啥的，堆满了院子，也累得她不轻。其实，这是奶奶自豪的话，奶奶很爱慕虚荣，很喜欢听别人恭维，一句好话，去借啥都给。但是，千万别呛她，一句不好听的，能跟你抡镰头，下手没轻没重的。所以，村里人都怕她。

爷爷呢，自从奶奶进了门，有她护着，少吃了很多亏。爷爷在时，奶奶是享福的，奶奶的娘家也得到好处。不得不说，奶奶的娘看人还是很准的，他相中了爷爷的憨厚，把自己的闺女托付给爷爷。说起来，奶奶还是恨她娘的，在她心里，这就是把她卖了，换了半口袋红萝卜。因此，心里总有阴影，总过不去这个坎。想起来，自己委屈的哭，也特别忌讳别人提起这事儿。当然，奶奶也很少回娘家，倒是她娘常来看她，姊妹们也常来，住很多时候，爷爷从不烦气。

是的，是奶奶这个当姐姐的救了一家人，姊妹们谁也忘不了她，加上她日子好过，不缺吃的，也有钱花，睡也愿意来。爷爷能干嘛，整日里夜猫子似的，早出晚归，就知道往家里背东西，冬天也不闲着，拾柴禾，软的、硬的，一大堆大堆的，烧不了，积攒了一年的棉柳条子，一冬天就编筐、编篓子、编囤，这也卖不少钱。

有时候，奶奶就说，你歇歇不行吗，天天一股劲儿。爷爷就笑，一句话，“是人就干活，不干吃啥、喝啥？”奶奶就骂爷爷密憨头、劳碌命。真的，奶奶的话没错，爷爷真的干到死，都七十岁了还不闲着，知道自己得了啥病也不在乎，难受了就要小姑去北井给他挑凉水喝，说喝一口，浑身很舒服，心里也亮堂。

爷爷是肺癌，病已经很重了，只要轻快些，他就干点啥。那些日子里，娘说得，爷爷是给俺家编囤的，去年就开始编，因为条子不够放下了，又积攒了一年的条子，一冬里没闲下来，病重了，奶奶不再让他满坡里蹿，他就在家里，又闲不住，就翻出那个囤，一个人在小西屋里编，等他编好囤的第二天晚上就走了，爷爷走了两天后的傍黑天，我出生了……

爷爷走后，奶奶和小姑一块儿过活，她的好日子到头了，背柴禾啥得都是她自己干。小姑有痨病，啥也帮不了她，一到冬天就趴被窝，把奶奶愁的，就怕她嫁不出去。而那个时候，有娶不起媳妇的儿子，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小姑最终出嫁了，剩下奶奶一个人过活。

应该说，奶奶的晚年是凄凉的，自个儿在外住了很多年，回到大伯家的老屋里住还没两年就走了，享年七十三岁。怎说呢，奶奶的死和她的暴脾气很有关系，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家庭的矛盾，理不清、说不明。我不想评价谁对谁错，那是对先人的不恭。就像农村人说的，人来到世上，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那都是命里注定的，谁也替不了，奶奶也是一样。

我自认为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在这事上，我宁愿自己是个宿命论者。

                              王子营

                          二〇一八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