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娘
外面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华为娘不时地透过窗户向外望着,屋里有些暗,不但黑夜里,白天也是这样,窗户小吗,又贴了一层报纸。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几只老母鸡正围着食盆啄食着,还不时地用爪子刨。盆子里那些剩下的鸡饲料冻着了,母鸡们啄不开,就用爪子刨,还不时地打闹,闹出些动静,落在周围的几只麻雀也想捡点残羹剩饭,又不敢近前,只是在地上跳跃,或是不停的飞起、落下。哦,也就这点动静了,除此外,小院里总是静着。不但是院子里,屋里也一样的静,九十岁的老伴死一样的躺在炕上。自从前二年得老半身不遂,他就没下过炕。而且,病情越来越重,以前,左半边身子还有感觉,左手指头也能动,自入冬以来,华为娘发现老伴的左手也不能动了,和右手一样,鸡爪子似的半握着,掰开擦洗都很困难。以前,给老头翻身,他左半边身子还知道使劲。现在,他全身就像死了似的,又是个大身量,她竟翻不动了。是啊,她也是八十九岁的人了,又是个小女人,瘦的除了老皮就是骨头了,伺候不了这个大男人了,她叹息着。伺候不了也得伺候,要不怎办呢?孩子倒是不少,姊妹六个,除了三闺女外,两个大闺女还是本村里,本村里又怎样,老头子没偏瘫时,一年还来两趟,如今越发的不来了。都说儿子指望不上,都享闺女的福。而她是儿子、闺女都指望不上,大闺女还一条街上住着呢,见了面都不和她搭腔,平日里更是躲着走,根本不从她的门前过。这些闹心的冤家们,翅膀硬了,都忘了爹娘。华为娘在灶膛里烧着火,想起来就忍不住抹泪儿。一切矛盾都从老伴刚赶着的时候发生的,不是住了半个多月的院吗,两万多块钱的药费钱,她的想法,老俩还存着万多块,剩下一万多块六个孩子平摊,一个孩子摊不到两千块钱。她这样和孩子们说,三个闺女首先恼了,养儿防老,这医药费就得三个兄弟分摊,没她们闺女的事,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又不分家产,怎能还摊医药费?三个兄弟一听恼了,都是爹娘的孩子,不管闺女、儿子,都有照顾老人的义务,不单单是医药费要分摊,平时也得轮着照顾,谁不照顾也不行……
那一晚上,姊妹六个不但没商量成,还动了手,闹了个鸡飞狗跳,要不是她拦着,大闺女一杌子,差点把她的锅砸了。你说说,都是五十岁的人了,也儿女一大帮了,还像小时候争饭一样打骂,打到更三半夜,打得满院子看事的人,任凭她劝和,谁也不听她的,都气哼哼的走了……
就那样,大门、屋门都敞着,她哭了一晚上,一时想不开,她拿出了那瓶子敌敌畏,都拧开了,要不是老头子嘴里哼哼着,猛轮左胳膊,一蒲扇打在她后背上,才把她打醒了。看老伴,已经光着半个身子,满脸的泪,嘴里啊啊着,哈喇子不停地从嘴里流下来,满脸的着急。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照顾着老伴,这个劳碌了一辈子的男人,天天牲口似的干,养活着十口人呢,盖了四处屋。如今,儿女都成人了,却没管他的了。是的,平日里,他身体好,八十八岁了还在公路上干活,从没要过孩子们的一分钱,挣得钱很够老俩个嚼用的。没想到一下子得了这病,积攒的的钱还不够看病的。她抹掉脸上的泪,给老伴盖着被子说着,“别着急,没事,你死不了,俺也不寻短头。”老伴手指着锅台上的药瓶子,嘴里啊啊的,很着急的样子,那神情是想要那药瓶子。“不喝,咱都不喝,孩子们不是对咱不好吗,咱越要活得好好地,啊!”而老伴越发的着急起来,甚至有了哭声,她见不得老男人哭,赶紧把药瓶子递给他,看样子,他想摔了,试了几次,都是掉在炕上,他连摔瓶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啊啊大哭起来,她赶紧把药瓶子藏在抽头下面,搂着老头子一阵好哭。哭一阵子,心里好受了,就相互安慰着,再难也得活下去,能照顾老伴几天就算几天吧,她这样想。
养老本被大儿子拿走了,大儿子的话,啥时候医药费还完了啥时候给她送回来。哦,医药费是他垫付的,他不是开着建材厂吗,手里钱活络。华为娘想一想,也行,老俩一年的养老金,还有上面给的,一年也得四五千,剩下那万多块钱,两年也差不多能还上,还上了这个钱,那点养老钱也够吃够喝的。她正想着呢,老头指着墙上的坎子,嘴里啊啊着,她明白了,老头子前些日子正在戒烟,平日的买烟钱就存在坎子里的茅囤里,“你是说里面有钱啊?”老头“啊啊”着。她就爬上炕,从坎子里搬出茅囤来,里面真有些零钱,一块的、十块的、五块的,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攒的,这个一生节俭的男人,平日里给他钱都舍不得买烟,都是攒起来,光抽卷烟,弄些蓖麻叶、枣叶子啥的,抽得屋里满是怪味儿,呛得难受,说了他多少次,就是不听。平日里,一盒烟装在口袋里,光装门面儿。这个抠门的男人啊,也怪了,他从来不生病,从不见他吃个药丸子,这一生病就是厉害的,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幸亏她发现的及时,看他歪倒在门道里,怎也喊不起来,他就去喊儿子,要不是救得及时,恐怕早没命了。
现在想想,华为娘又后悔救他了,早死了早享福,你看躺了这二年,受了多少罪,这还是平日照顾着他呢,浑身也满是坐疮。是啊,翻不动他了,每次拉尿,她都废好大劲儿,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觉得照顾老头子越来越吃力了,又加上昨儿去大儿家里受了些大儿媳妇的气,身上更不受用。她是去要养老卡的,她算着医药费差不多能还上了。谁知,大儿媳妇还说不够,还要半年的钱才能还上。她就说那也行,你把卡还俺,还差多少钱,到时候俺提出来给你们送来,俺和你爹呢,家里存的那点粮食也吃光了,还得交电费、水费啥的,停电已经好几个月了,平日里点个煤油灯也行,这不是快过年了吗,还有家里也没油了,俺怎着也行,有点咸菜就对付过去,不是你爹吗,身子越来越不好,吃不下饭好些时候了……
一说着,华为娘忍不住的哭。这一哭,大儿媳妇不愿意了,就冲她发火,“跟俺说这些干啥,好像俺虐待你一样,你就一个儿吗?怎光欺负俺呢,医药费俺垫上的,没一个管的了,不说别的,一万多块钱一年的利息多少,存到厂子里就一千多呢,这可是两年呢,不算利滚利也小三千块呢。”
大儿媳妇一番话,噎得老太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但是儿媳妇,儿子华为也斥责她,说别啥事儿也来找他,还赌气把养老卡扔到她脚下,她腆着老脸拿着卡,都不知道是怎走出儿子家门的。她到大队室里去取钱,人家和她说,刚取了,里面一分钱没有呢。当时,她就懵了,一分没有呢,让俺吃啥呢,她怔怔的回到家里,还骗老头拿到钱了,明天就去买面、买油、买鸡蛋,好好过个年,说不定呢,村里还给咱发油面呢,咱不是困难户吗,亮子说报上咱了。老头的脸上有了些笑……
华为娘躲到厕所里,一阵的好哭,她是个要强的人,孩子们这样对她,她在外面从不说孩子们半个不是,都说好,都很孝顺。刚下了一场小雪,天很冷,在厕所里呆了一阵子的华为娘只觉得浑身冷透,不时地打着喷嚏。她本来身子弱,经不起这些风寒了。人逼到哪儿在哪儿。也许是适应了这环境,今冬够冷吧,屋里没炉子,冷了就烧些柴子。幸亏,如今的柴禾没稀罕的了,坡里的沟头、路旁都是,满地里都是柴子,她拔不动柴子,只背些玉米秸,就是玉米秸也背不多。而这两天,华为娘觉得连走路都困难,光眩晕。可能是饿得吧?那一点面,光给老头子擀面汤,剩下的她才喝些。而今早儿,面瓮里扫不出一把面来,而老头子光长喘气,唤他半天才睁开眼看她一眼,眼里湿湿的,怕是要走了。她很想去叫孩子们来,可叫谁呢,孩子们都躲着呢,她忍不住哭了一阵子。鞭炮声不时地响着,而她的家里是如此的冷清,也可能是她的耳朵有点背吧,一切是那样的静。她想好了,都一把年纪了,该走了。老头子过了这个年都九十一了,她也八十九了,活够了。华为娘烧了点水,自己洗了脸,把头梳好,又给老头子洗了脸,擦了身,嘴里不停的和老头说着,“咱干干净净地走,你个老头子,身子还这样重,看你呀,也是一把骨头了,俺咋歪不动你呢……”她说着,就看到老头脸上留下了泪,她知道,这是咽气泪,老头这会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只是身子还热着。“幸亏呀,咱得寿衣早准备了,你个老东西呀,俺前些年准备时,你还疼钱。要是现在,谁给咱准备呀。”
华为娘从箱里拿出寿衣,两个青布包袱抱着,一个她的,一个老头的,他自己先穿上了,从里到外,觉得很合身。她做时试穿过,就怕老伴的不合身,这老东西很犟,说啥也不试穿,当时还训斥她一顿。他是看不开,是怕。怕啥呢?谁还没个死,那些老邻居都死了好些年了,和他们这样大年龄的没剩几个。她给老头子穿衣服,是费了好大劲儿。幸好,衣服还好穿,甚至还有些肥硕。毕竟,这两年里,他瘦多了。衣服穿好了,老头子瞪着眼、张着嘴看着她,像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她忍不住的哭说着,“看啥看、说啥说!别说了,歇歇吧,歇会儿,等等俺,黄泉路上咱结伴走,俺也不迷路……”她就那样絮絮叨叨的,把老男人头朝南横躺过来,用手一抹男人的脸,男人嘴合上了,眼闭上了,很安详的神态。甚至,脸上还有些笑。华为娘下炕来,从抽头下摸出那瓶子敌敌畏,拧开盖子,一仰脖,大口的喝着,一点都没犹豫,她觉得,农药没那么难喝,还有股甜甜的味道,像糖水一样。她一气喝了大半瓶,像是怕别人看见,就把剩下的扔到了墙旮旯了,还把院子里的几只老母鸡吓了一跳,都惊叫着跑开。她看了眼那几只老母鸡,把门关了,自己爬上了炕,和老头并排躺着……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那几只老母鸡都在墙旮旯里寻着什么……
稀疏的鞭炮声不时地响着,今儿二十三,是小年……
王子营二〇一八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