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的不易
树又绿,花又开,人民公园里槐花浓郁的香气吸引了我,我站在几棵槐树旁,屏住呼吸,慢慢闻着这股从久远而来的味道。多久远呢?蹒跚学步时,我家的老宅里就有两棵粗大高直的槐树,每当槐花开时,满院子都是香气。吃槐花不用讨要,娘每日里都会钩些槐花蒸巴拉。娘用钩子往下拧,俺姊妹三个挣着捡,捡起来先把小嘴填的满满的,娘看见了总是大声吆喝,说有火蛛蛛,不能吃,吃了肿痄腮。俺们就吓得吐出来,只是闻着,不敢吃,忍不住了,就把槐花剥开来,看有没有火蛛蛛,没有就小心的吃进嘴里。那时候,谁家的粮食也不够吃,春天里常弄些野菜啥的添补,才能度过春荒。羊角菜、附子苗、灰灰菜、红马虎、曲曲菜、燕子一、马齿菜啥的,都是跟着娘挖菜时认识的,这些菜都能吃,也都吃过,最好吃的还是苜蓿、碱蓬草,苜蓿蒸着吃、熬汤喝;碱蓬草燎熟了,用蒜泥拌着吃,还不用放盐,烙咸饼子味道也很好。从小没少吃这些,吃这些也是打牙祭。那时,天天地瓜干、秫秫米、窝窝头、玉米糊糊、老咸菜疙瘩,早就吃够了,有野菜、榆钱钱、槐花的时候,孩子的脸上都是笑。其实,谁家院子里也有槐树,自家树上的舍不得吃,都去东沟和村北的苹果园里钩。曾记得,东沟上都是槐树,开花时节遭了殃,大人孩子的都来钩,男人爬上树,胳膊粗细的枝子都劈下来,弄得满树都是断枝。东沟的树没人管,可果园里的树天天有人看着,去钩都是偷着,逮着了训斥一番,夺了去,弄不好得挨两巴掌,孩子被打哭是经常的,大人们也常为这事儿口角。我独自钩槐花应该是六七岁了。以前,都是娘领着,自己出去,娘总不放心,她很快的会找上来,看见我在树上吓得大声吆喝着,光怕我摔下来,就那样神情紧张的仰头望着我,双手举着,那架势,随时接住掉下来的我。而我,嘻嘻笑着,一点儿不怕。六七岁上就学会了爬树,把鞋子一脱,双手紧抱着、双腿紧夹着树干,一窜一窜的就会爬上去,下来的时候更快,搂着树干很快就溜下来,经常把衣服蹭破或是蹭破了腿,血珠子渗出来,觉得很疼,用手抹去,咧着个嘴,蹲在地上等一会儿,也不哭。那时候的孩子都皮实。应该说,从记事起到上小学,那是我无忧无虑的人生阶段。天天惹娘生气,娘总是骂,却从不打。而我又是最不听话的,啥东西在我手里非弄坏了不可。还经常的自个儿闷在屋里瞎捣鼓。娘生了气就给我起个绰号“老闷老坏”,哥哥也经常这么喊我,叫烦了,我就追着他打,哥哥胆子小,身子骨又弱,不是跑出去就是躲在娘身后,娘就拉着我劝,我气急了就在地上打滚,或是仰躺在地上不起来。娘的杀手锏,“看你爹回来不打你。”一句话,我的孬脾气就没了,乖乖的爬起来,自个拍掉身上的土,老实了。那个时候,爹在外干临时工,忙得两头不见太阳,经常的月里半载的不见他,他平日里有很严肃,不拘言笑,又是个闷嘴葫芦。所以,姊妹三个都怕他。甚至,他白天回来,俺们都躲出去不敢回家。就是现在也是这样,对老父亲还是怯头,不愿意跟他交流。
小学毕业到我工作这段时间里,应该是我人生的第二个阶段。懵懵少年了,心里也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更有叛逆,不再对大人的话言听计从,而是时常顶撞大人,让大人生气,娘应该说是受气最多的,她给俺们的爱也是最多的。她开始操心我和哥哥的婚事了。其实,哥哥不过十七岁,我才十五岁。哥哥说了很多对象,因为哥哥长得瘦弱,农村的话,长得干巴,大多是人家不愿意,这使娘很发愁。那个时候,农村都是十七八岁上找对象,哥哥一连见了好几个都不成,心里就很着急。过后,娘偷着和我说,孩子说不上媳妇,出门都抬不起头来。好容易哥哥的婚事订下了,娘又为我操心。初二那会儿,我还上着课呢,爹把我从学校里接出来去邻村相对象。这个对象是姥爷给我说的,她是姨姥娘家的闺女。去姨姥娘家里,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人家炕沿上喝了碗白糖水,那个女孩子叫啥忘了,只记得她上身穿着一件红棋盘褂子,一条很长的黑辫子耷拉在脑后,是个红脸子,也就是娘说的秫秫面子脸。不过,她的眼睛很大。进屋时,她正在刷锅。我就发现,她不时地偷看我,大多时间是低着头,爹和人家说着话,我没事般的东张西望。还记得她家是低矮的土屋,应该是家里很穷的样子。这应该是我见的第一个女孩,后来听说她嫁在了河西村,男的不好干活,经常吵架,还闹过离婚,现在怎样不知道了,可就见了那一面,从此再没见过她。这个阶段里,怎说呢,家里的日子逐步好起来,爹的事业达到了他人生的顶峰,家境殷实起来,成了村里的上等户,也是娘最享福的几年。家里没啥大事儿,也盖起了房子,应该是挺舒心的。我呢,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富家公子,穿喇叭裤,留燕尾头,学着喝酒,就是没学会抽烟,一抽烟感觉恶心、想吐,享受不了这玩意儿,试了几次也没学成。可以说,这页是我最叛逆的时候,是走向社会的关键时刻。而在这关键时刻,也迎来了我家面临的最大的坎,坎就是磨难,在磨难中,我懂得了人生的艰难,也一下子长大了,陪着娘度过了最难的几年。那几年里,娘受了对她来说也是一生最大的难。事过后,娘不就说嘛,在你姥娘家受到最大的苦就是生活紧时跟着你姥爷去南山里讨饭,那时娘才是十五六岁,正是寒冬腊月里,一夜的雪,猫在人家三堵墙的羊圈里,脚就冻裂了,一走路钻心的疼,还得拄着棍子,单腿蹦着赶门,不要饭就饿着,差点就饿死;来到你奶奶家,背着你哥哥和你爹泥墙,一早上挑二十多担水,肩膀都压肿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还没舒心几天,又遇上这糟糟事,村里人都说俺有福,有啥福呢,还不如一般人家妇女,这操多少心啊……
是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娘熬了好几年。加上俺们三个正是成人的关键时刻,很多时候,鸡叫两遍拧就爬起来,去周围村里堵人家算卦的,为的就是讨个信儿安慰自己,那是实在逼得没法了。我深有体会,那段日子里,骑着自行车带着娘跑了多少趟县城,去找人、去求人,认识不认识的都找上门,很多时候吃闭门羹,被人家堵在门口不让进,或者是明明家里有人,一敲门,屋里没了动静,怎叫也不开。早晨堵不上就晚上去,那些曾经所谓的熟人、朋友,都避而不见,成了陌路。也使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无情、冷漠。当时的情况,此一时彼一时了,落难的人,谁都是躲得远远的。俺们都成了可怜的。娘的,还不到五十岁,几个月了,满头霜花……
第三个人生阶段是家里的劫难过后,俺们三个陆续结婚成家。娘的脸上有了笑。说起来,娘总是长出口气,可熬过来了。那时,看到你们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愁的我呀,总盼着你们有个工作,能混碗饭吃,自己快成个家,离着我远远的,我也轻松一下。以前呀,看着人家抱着孙子孙女的,眼热的我,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如今我也有孙子、孙女、外甥了,舒心着呢。是的,这十多年里,娘是舒心的,家是和睦的,那些伤疤都藏在心里,谁也不愿意去揭。对我来说,虽说工作上遇上些波折,很多年里没缓过来。但是,这也使我懂得了处世之道,懂得了以后的怎和人相处。这个阶段里,有辛酸,更多的是欢愉。娘的突然离世是我人生的第四个阶段,这十多年里,我的心是最苦的,我是一直压抑着,又不得不面对、心疼娘,可怜娘。我就不明白了,娘那么好、那么心善,为何就不长寿。想了很多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也许,人生不是啥都明白的。当然,我不可能有其它想法。因为我还有责任。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周围的人更好的活着。孩子还在求学,以后还得工作、成家;还有老人照顾,这都离不开我的。这个阶段里,我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经历人生的生死离别。站在槐花树下,我微闭着眼睛,就那样胡乱的想着,从小到大,一幕幕在脑海里出现,那些欢悦、痛苦。说啥感悟吗,还真说不出啥,只是叹息,人生真的不易……
王子营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