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新麦子坟

新麦子坟

农村有上新麦子坟的风俗，从啥时候兴起的不知道，我对这个祭日知道的也很晚，那是娘去后的第一年里，到了六月初五晚上，妹妹打电话来说明天要回家给娘上新麦子坟。听妹妹说出这个事儿，当时我还一懵，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二十多年，从没听说还有这么个祭日，又不好细问，就随口答应着。

是的，那时娘刚去世，一家人还在悲痛中，就特别关注一年的祭日。不就是吗，娘是公元2011年农历2月初十去世的，到了四五月里，插在娘坟头上的孝子棒（也就是柳棍子）发芽了，一家人还着急呢，四处打听着坟上的柳树棍子发芽好不好。最后，打听来打听去一时也没个主意，有说好的，说那是亲人的庇护，预示着家丁兴旺呢。也有说不好的，是逝者在世上还有未了事，让孝子棒发芽告诉家人呢。一家人纠结了很长时间，等到了七月十五，那根柳棍子已经抽出几根小枝，看上去长势很旺。我不时去娘的坟上看，看着总有些忐忑，也生出些惊喜，就好像娘要活过来一样。这件事儿一直纠结在心里，甚至为此做了好些梦，梦里又难过也有喜悦。可过了不多久，爹打电话来，说把娘坟头上的柳棍子拔掉了。我又是一懵，啥也没说，也许爹听到了啥不好才决定这么做的，也击碎了我的梦，把我也回到了现实。毕竟，娘走了，就是再不心甘又怎样，没有谁死后再活过来的，不管生前有多少牵挂的事。

而对于上新麦子坟，村里人在意的也不多，去上坟的都是年龄大的，颤颤巍巍的，也只有他们还坚守这些，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正常的祭日里都不去，何况不重视的新麦子坟。而那些年里，俺们姊妹三个都上的，失去娘的痛很多年里都缓不过来，平日里又不常回家，借这个祭日里回家看看，得到些安慰。

新麦子坟从哪个朝代兴起的，翻了很多资料又上网搜，终没有结果。也许，乡村里流传下来的风俗，没有人愿意去探究，所以也就没有记载。农村里，就这样一辈辈的传着，而这个祭日在村里人看来真没多么重要，大多数人家不去祭拜。像俺村里，每年也就那么几户。俺们村的坟地很集中，就那么一片儿，二百多个坟头，站在娘的坟前，谁家的坟也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俺村里这个下葬风俗，我是很赞同的，不像北边的一些村子，村里没有公共坟地，谁家老人没了都葬在自家地里，弄得满地里都有坟，再统一分地时原来自家的地不一定再分到，很可能成了人家的地，坟在人家地里，祭祖时就有些麻烦，光怕毁坏人家的庄稼。好在农村人朴实，很少有故意毁坏人家的坟的，毕竟自家的坟很可能也在人家地里，这是不成文的俗规，谁也遵守，就是耕种起来确是有些麻烦。而俺村里就好多了，在村南的一片薄地里，谁家老人没了都葬在哪里，也都很自觉，一拍拍的挨着来，没有谁家乱葬，而且坟头都整整齐齐，大约每个坟头9平方米，看上去并不拥挤。今年清明去上坟，不过9年的时间，又增加了将近一排的新坟头，就是三十多个啊，我的三十多个乡亲又来到了这里，这是村里人的最终归宿。

其实，老祖宗的坟在破四旧时早毁了，尸骨都挖了出来，扒出来的那些青砖运到了黄河边上修了闸，剩下些半截的修了村西的桥，至于那些扒出来尸骨有说砸碎了弄成了肥料。我一直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我问起村里最年长的人当年扒出来的那些人骨头都弄哪儿去了？他也是直摇头，进而叹息，不愿意提这事儿，说起来很伤心的，毕竟这些尸骨是村里上辈人的，他说了半天，答非所问，我也没听到那些尸骨到底怎样了，也不好深问。俗话说入土为安，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毁坟掘墓不是村里人的本意，要不是上面强压着，害怕了无休止的批判会，害怕了乱扣帽子，谁也不愿意干这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可我的印象里，扒坟时好像全村人都去了，不管是男女老少，没落下一个，连当时还不会走路的我也去了，是娘抱我去的，把我放在地头让哥哥看着我，她和村里妇女一样去捡扒出来的青砖，再打磨干净。干活就顾不上我，哥哥又贪玩，和一帮淘小子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不知谁捡了两根死人的腿骨扔给我，那是吓唬我，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是不害怕是不知道害怕，我还敲着玩呢，玩着玩着就大哭起来，娘和绣花娘忙跑过来，娘夺下我手中的骨头扔在地上，忙抱起我。绣花娘用手中的镢头砸着那两根骨头大骂着，也许被她的举动好奇了，我停止了哭泣。当时，绣花娘骂些啥，好像娘在时，随便说话说起这事儿还问过娘呢，娘也说不很清，话的意思是我当时被从坟里赶出来的孤魂野鬼附身了，绣花娘懂得阴阳两界这些事，她连骂带砸的，就把那些孤魂野鬼赶跑了，我也就得救了。娘的话，小孩子嘛，心神还不全呢，最容易被这些脏事儿附身，还说绣花娘有只阴阳眼，看得清清楚楚的呢，一老一少两个孤魂附了我的身，要不是当时驱赶的急，恐怕我小命不保……

我一直把这事儿当蹊跷事儿说的，鬼魂这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说白了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只有做了啥亏心事，心里才有鬼，鬼从不侵害心胸坦荡荡的、有爱心的大善人的。这样说好像自己多坦荡，但起码没有害人之心，做到这些就够了，哪怕是夜不闭户，鬼也不上门……

老坟荡然无存了，四十多年里，又有了这么多的新坟。一辈辈、一代代就这么生息繁衍着，老人走了，新人成长起来，新人成了老人，又有小辈在村里生活着。我知道，谁走得也不情愿，可生老病死，谁也越不过这个坎。

对所有人来说，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哪怕是再痛，七八年后，那份伤痛也就淡了，甚至很长时间想不起。这些，我感触最深，也只有在这些祭日里，才勾起深藏在心里隐隐的痛。这份痛在祭日里，在提了供品去上坟的路上，在坟前看着缕缕青烟时，烧过纸，磕过头，回去的路上，那份痛就淡了，也因为痛淡了，我才有这个心思去想为何上新麦子坟，缘由是什么。

其实，也很简单，从民以食为天上剖析。我们过上小康生活不为吃喝发愁才几年？我小时候生活就很差，也就是地瓜萝卜，国家再给些供应才勉强吃饱吧，就是这样也有挨饿的时候。公元1981年的春天，刚盖起屋来的俺家就闹了春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逼的娘去摘榆钱钱，去勾槐花，甚至槐树嫩叶子都吃，掺上半杠子玉米面蒸扒拉，槐花落了还吃呢。麦口上，还是姥爷让大舅送来了几十斤棒子才度过饥荒。那时候，正是分地单干的第一年，刚收下麦子还没晒干呢，娘就收了半口袋让我去加工，麦子湿，人家怕弄坏了磨不加，是我赖在那儿不走，那一个眼的加工人看了过意不去才给我换了粗罗好歹了加了，回家来，娘就等着和面擀饼，大麦上的，那么累的活，谁家也吃上几天细粮。而俺家熬过了一个春的苦日子，都面黄肌瘦的，太需要改善一下生活了……

民以食为天，粮食对农民来说那就是手里的金子，稀罕着呢。老人不就常说吗，没钱可以，没钱可以不花，没粮食不行，没吃的一天也活不下去。粮食在农民心里有多么重要吧。“家里有粮心里不慌”，老俗话一点也不错。收了新麦子，心里高兴，告诉逝去的亲人一声，因为逝去的亲人最关心的就是后人生计，家里年年有余粮，祖宗们就高兴、就安心。为了让逝去的亲人安心、分享家里丰收的喜悦，麦子晒干扬净入了囤，拣个好日子，用新麦子磨面、蒸上馒头、包上包子去给亲人上坟，告诉祖宗们丰收了，这应该是祭祀的起因吧，因此称为“新麦子坟”，应该是这样的。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大国，庄稼丰收了就是一年里最大的收获。要知道，好年景可不是年年有，很多年里都是欠收的，老人们嘴里的话，“十年九不收”，以前，生产力低下，遇上天灾，四处逃荒，饿死荒野、荒野白骨无人埋在历史上是常有的事。所以，“上新麦子坟”有其历史渊源。只是改革开放几十年里，粮食不再是稀罕物，生活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上新麦子坟”，不说城里人，就是农村里的年轻人也不知出处了，知道也没有谁在乎。而我还要去上“新麦子坟”，不是风俗，更不是敷衍，只是为了去看看娘，娘是很珍惜粮食的，分地单干的那些年里，她很坚持，总存上三四千斤麦子，够吃上两三年的才放心，说卖粮食，她总是舍不得。也许，娘怕了缺粮的日子……

王子营

二〇一八年七月七日

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