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亿——梧桐树
王子营从庄里搬到庄外,在胡同里憋堵了那么多年,一下子住到大街上,那种敞亮使人高兴,往家推粮食啥的不愁了,门道又宽,小推车直接能推进去,不像在胡同里,地排车是进不去的,都是小推车推,推到大门口还得卸下门框来才能进去,要是两辆小推车碰上了都躲不开辙,空车好说,一辆歪倒,一辆就能过去,如果都推着东西就麻烦了,不得不在一旁耐心的等着,等卸完了货才能走。是的,扁担都横不过来的窄胡同,也就是住习惯了,谁也很有耐心,谁也不急不躁。这搬到八米宽的大街上住了,那种敞亮感是无法言说的,何况,我家新屋在村外,出门就是各生产队的场院和一望无际的原野,晒点东西啥得太方便了。也正因为敞亮,娘在屋后栽了几棵槐树和榆树,在门口栽了一棵梧桐树。这些树都是娘从集上买来的,指头粗细,一人多高,也都是她自己栽的,根本不指望家里的别人。娘好像有种树的情结,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是她从坡里挖回来的桃树苗,不过尺把高,那是自家棉田里雨生的,娘挖回来栽在院子里,四周还用棉柴子扎了个圆篱笆护着,那是怕鸡啄。三年后,桃树就挂果了,吃了好几年的鲜桃。至于屋后的榆树和槐树,娘是为了吃榆钱和槐花的。榆树、槐树长大后,每到春来,先吃榆钱再吃槐花,榆钱过后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娘就会钩下许多槐花蒸巴拉、烙槐花饼,香喷喷的很好吃,是那时的美食,一家人都抢着吃,十天半个月里天天有这个,每年开春都是这样,屋后种这些树好像都是为了吃。这也理解,从生活紧那些年过来的人都很会过日子,干啥首先考虑的是吃,更稀罕粮食,场都拾掇完了,有空了还会拿个缸子到场院的沟里拾豆子。种这些树也是为了吃,娘说过的,榆树叶、榆树皮,槐树叶、槐花都吃过,蒸巴拉啥的很好吃,那个时候吃这个就是犒劳,生吃都是一种美味,香喷喷的,吃一顿一天嘴里都香,那时榆树、槐树花开的时候,大人孩子的满沟崖上找,找到一棵榆树和槐树,不钩净了不散伙,连榆树皮都给剥回来,娘还说起过为了一棵小榆树和人家打架的事,不但是孩子打,大人都上手,被一口吃的逼得,人情都不要了,谁吃一口谁就能活下来,吃不上的就饿死,生活紧那几年就这样,都被饿疯了,地里的草根都挖出来……
哦,娘种树的情结是为了吃,门口那棵梧桐树呢?我不时这样想。娘刚种上梧桐树时是很爱护的,依旧是扎了个圆篱笆护着,篱笆可是用枣树枝子扎的,枣树枝上光刺,猪狗的都不敢靠前,连淘气的孩子都躲着,当梧桐树一人多高的时候,娘又用三根棍子撑着,说梧桐树长得快,不结实,不撑着,一阵大风就能给刮折了。农村里种梧桐树连砍三年,为得是树干质地密实,长的高,长大了坐箱板子用,梧桐树板轻快、防潮,做箱子最实用。而娘种的梧桐树却一年也没有砍,她说舍不得,砍啥呢,随它长吧,快点长大,等不得的。我就不明白娘的话,问了娘好多次,她总是看着我笑,那眼神里满是慈爱,却不解释啥。终有一次,我和娘下洼回来,在梧桐树下凉快,再问娘,娘笑说着,你们都长大了,连砍三年是好,可是娘看着心急。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娘的话,“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娘开始考虑我们的婚事了,尽管那时我还十五岁,还在上初中,看着娘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时,农村里都兴早说媳妇,分地不过两三年,家家存了粮食,有了钱,都早早考虑孩子们的婚事。毕竟,孩子说不上媳妇是老人的心病,看着村里那些说不上媳妇的大龄青年,还都设法到四川领媳妇呢,所谓领媳妇就是买,那时的四川很穷,村里领来几个四川媳妇我都看过,刚来时穿得破破烂烂的,都是补丁摞补丁的裤子,那穿的鞋子都露着脚指头,上身的褂子好些,基本是红色的碎花布袄,脖子上记着一块四方旧围巾。刚领来的四川媳妇都是关在屋里,门上挂了锁,屋里有两个一家的女人陪着,问些话。俺小孩子们只能扒着门缝或是踮起脚通过木灵子窗户偷看,就像看啥稀奇事儿。真的,那时候村里人特别好事,一听说谁家领了个四川媳妇来,一村人跑来看,家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领媳妇的人家还办酒席,拜天地,闹腾两三天这婚就算结了。我也曾经看到过被捆着的四川媳妇,嘴里还塞着毛巾,连腿都帮着,歪倒在炕上,村里很多女人围着,吃饭都是两三个女人摁着,一个女人掰了干粮往她嘴里塞,那四川媳妇总是大喊大叫,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哭的稀里哗啦,让人看着难过。当时,我就看不明白,刚蒸出来的香喷喷的馒头怎还不吃呢,还往外吐,却馋的我直吧嗒嘴。我也看见刚来的四川媳妇上厕所的样子,三四个妇女跟着、围着个茅坑,也不嫌臭。大多是刚来的四川媳妇在这儿三四天后就被松了绑,进出也自由了,出门还有家人跟着,就这样也有跑了的,差不多都是半年或一年后,不是上集从集上跑了就是半夜里偷跑了,村里人称这样偷跑的媳妇是“放鸽子”,专门骗钱的,有人来接。因此,谁家的四川媳妇跑了,村里人都是很同情的。
我明白了娘种梧桐树的意思,她开始想孩子的婚姻大事了,是大事,农村里,盖屋娶媳妇就是大事。不就是吗,初二下半年,一个中午头,爹接上我去大姨家小见面,这个外姓的大姨家很穷,去她家里,只给我一碗白糖水喝,还把她的、正在刷锅的女孩只给我看,就这样见了一面,只记住了她身后的一条大黑辫子,连句话也没说,只听大人们说话,自己就像跟着大人去玩一样。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相亲,现在想来也觉得可笑。可从此后,娘的大事就是为俺们张罗说媳妇,先是哥哥,哥哥定下了再是我。那棵梧桐树呢,真像娘期盼的那样,几年后就碗口粗,冠如盖,春来,满树的花香,那一簇簇喇叭形的花朵紧拥在一起,都是一大串一大串的,把细弱的枝干都压弯,花香最浓的时候是早晨,那是满院子的香,满大街都香,那种香并不难闻,我的感觉是,开始闻有点刺鼻,稍微停一会儿就接受了这种花香,梧桐花香一阵一阵的袭来,无风浓,有风淡,花期也很长,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一场风雨后,残花满街,娘都是用扫帚扫,扫一大堆在树下,就那样放着,也不打扫走,花就在树下,一段时间后干了,随风去了,花后就是郁郁葱葱的树冠,一直到深秋。梧桐树的叶子很大很厚,有莲叶的质地,硕大的树冠又密不透风,中午的时候,我经常和娘坐在树下休息说话,沏一壶茶饮着,也很享受。经常里,邻家也会坐过来说话,唠着家常,说着庄稼。娘更是常常在树下做针线活,和过往的人说着话,她盘坐在草毡上做被褥,针线菠萝就放在一旁,这些大活都是邻家帮着做,都是相互的帮忙做被子褥子,在我家的大梧桐树下。梧桐树是哪一年砍得,我不得而知,也从没问过。毕竟,从十七岁就外出求学了,一年回不来多少时候,也不上心这棵梧桐树。印象里,这可梧桐树的树干该有脸盆口粗细了,是卖了、砍了还是做了啥家具无从知晓。而屋后的那几棵榆树和槐树我是知道的,应该是一九九二年吧,上面下了文件,主要内容应该是不能占用公家的地种树,村里大喇叭里接连吆喝了好几天,要自己砍自家的树,还给了期限,到期见没啥动静,村里就组织人给各家伐树,这种事儿家家反对、阻止,我家和大伯家首当其冲,大伯是村支书得带头,俺家也受牵连。屋后的树娘没阻止他们伐,门前这棵梧桐树,娘却不让砍,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舍不得。主家不让砍,干活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没人强砍。当时,村里是砍了很多树,却砍得并不彻底,还没来得及最后清理,上面又下来文件了,制止了乱砍乱伐,弄得村委挺被动,也不敢在大喇叭里吆喝,也就不了了之了。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还是传出来,惹得村里人一片骂,骂也是背后里骂,没有谁敢明着来,都自认倒霉,砍了的就砍了,没砍得留了下来。我家的那棵梧桐树也为此保全,要知道,大伯来了好几趟,爹娘正打算让人砍呢。真的,想着那棵梧桐树,冥思苦想也没想起梧桐树何时伐的,大概1996年吧?村里重新规划,房子不在规划线上,通街时,梧桐树、两间东屋捎带着门楼一块清理了,还扒了两间北屋,那个院子就剩下三间北屋,本打算重盖的,以后却卖了,啥时候卖的也不知道,现在只是想起了那棵梧桐树,娘种下梧桐树有她的愿望,时过境迁,这一切都消失在时光里,我却也忘不下……
2018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