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有一棵孤独的老槐树,干枯的树枝,皲裂的树皮。它静静地矗立在泥瓦矮墙之间,默默地忍受着这片土地上的风风雨雨,品尝着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嶙峋的树枝上便又冒出一些新芽,再过一些日子,叶子就会在暖暖的风里探头探脑,招惹得蜜蜂殷勤地飞来,捉那些躲在叶间的白花,这时的老槐树才有了些生气。
我问爷爷老槐树有多大了,爷爷指着自己头上的疤说:“这是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它给我留下的记号。”说着,用粗糙的手掌拍拍老槐树,像拍一个多年的老友。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时候,邻居的三奶奶、二婶子便在树下唠叨张家长、李家短,搬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当作茶余饭后的新闻。
三丫私奔
论辈分,我得管三丫叫姑姑。她长得秀气,直言快语,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不管是种棉、养蚕还是织网、勾花,她都是一把好手。三丫的爹娘喜在脸上愁在心里,喜的是凭女儿的俊模样儿,给他们老两口找个吃工资的女婿不成问题,老两口下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愁的是这样的好女婿哪里去找啊?
事也凑巧,东村肉食站的副站长托人来给儿子提亲。那份彩礼简直是没个比,爹娘心里乐开了花。当爹娘的和三丫一说,三丫死活不同意,还说她已经有了“对象”。“对象”这个词在那年月可是新鲜,特别是在我们这儿。“对象”是谁?说来听听。这一听,可炸开了锅,竟然是邻村放羊的穷小子。
爹娘拗不过丫头,便召集全家老老少少二十来口人开会。拄拐棍的老太爷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什么儿女应当以“孝”为先,什么讲究“门当户对”,末了都让三丫给怼了回去,气得老太爷胡子直翘。
第二天再找三丫,连个影儿也没有了,她的衣服也少了几件。后来听别人说,三丫跟邻村放羊的穷后生跑了。这可让两张老脸往哪搁?老两口爬上墙头,破口大骂三丫是个“疯丫头”,坏了全家几辈人的清白名声。还求教书先生写了一张帖贴在老槐树上,说与三丫一刀两断,再也不认这个闺女。
前几年回家,见到老两口在大槐树下喂娃。这娃白白胖胖的,讨人喜欢。不敢多问,倒是邻居奶奶告诉了我,娃是三丫的,前些年有人捎信给老两口说,三丫小两口在南方打工挣了不少钱,还开了一家小工厂。一开始,老两口噘着嘴气嘟嘟地听,听着听着竟咧嘴笑起来。信和钱不断往家寄,叫人看了都眼馋。钱是炭火盆,老两口心里的冰疙瘩架不住这顿烤,逢人就说:“女大不由娘,再说三丫这丫头确实有眼光。”日子长了,这老槐树下,竟成了三丫她爹娘风光的地方了。
磨刀老人
“锵……剪子……来……磨……菜刀。”老人悠扬的声音从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传来,在这头响起从那头落下,接着便是街坊邻居杂乱地开门声。巷子里的婶子、大娘互相隔着篱笆墙招呼着,拾掇些菜刀、剪子等什物围拢过来。
她们的丈夫、儿子出外打工,孙子孙女上学的上学、做工的做工。村里的砖瓦房越来越多,年轻人却越来越少。走街串巷的少了,隔着篱笆唠嗑的少了,趿拉着鞋去土井边担水的少了,生活的富裕反而增加了人们老来的寂寞。磨刀老人的吆喝声冲击着老人们日益麻木的神经。只有在这时候,她们心中才会涌动起为人女的欢乐、为人妻的劳苦、为人母的喜悦、为人婆婆的辛酸。
人们围成一个圈儿,看着磨刀老人手脚麻利地干活,听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趣事。嬉闹声一阵阵地传来,仿佛又回到一家十多口人勺子碰锅沿的日子,荡漾在脸上的是久违的喜悦。刀剪上的铁锈少了,人们心里的寂寞也少了。隔三差五,老人便来一次,他的吆喝声成了人们心中的一种期盼。后来,有一段日子老人没有到村子里来。
“锵……剪子……来……磨……菜刀。”又听到吆喝声了,不过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老人看上去消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像得了大病。“有病就别干了,身子骨要紧。”人们劝他说。“哎!”老人深深地叹口气。“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在家呆长了,见不到你们心里空落落的。”老人边说边低头干活儿,活儿干得比平时更慢更仔细。人们多扔下三块两块的,老人都回绝了,一分也不肯多收,他说这是干活儿的规矩。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老人的吆喝声了,村里的婶子大娘便聚在一起议论:“听说他病得厉害,还吐了好多血。”“没人照顾他?”“唉,他一辈子没娶老婆。前些年,他在村边捡了个孩子,好容易才把这个孩子拉扯大。可这孩子却不学好,连偷带摸,被老头子一个耳光打跑了。”“后来,这孩子在三十里堡做了上门女婿。凭老人怎么上门求他,他都不回来一趟。”“该遭天谴!”“哎!可惜老头子了……”
以后,再也没听到磨刀老人的吆喝声,不知道老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只记得他给这个日益寂寞的小村子带来过许多的慰籍,温暖过许许多多老人寂寞的心。
牛爷爷的婚事
牛爷爷不姓牛,也不怎么“牛”,就因为他是牛年生的。人厚道,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张三李四,还不论什么事,他总是随叫随到,人们便叫他“老牛”。牛爷爷中年丧妻,孤苦伶仃地拉扯着儿子,既当爹又当妈,可没少受罪。别人劝他再续一房,他摇摇头:“孩子还小,可不能给他找罪啊!”
苦尽甘来,牛爷爷把儿子拉扯大了,用一生的积蓄为儿子盖起了五间砖瓦房。凭着牛爷爷的好名声和五间砖瓦房,儿子娶了一个漂亮伶俐的新娘。新娘到家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先烧到牛爷爷的头上,劝牛爷爷搬出新房、交出“财政大权”,另起炉灶。牛爷爷看看儿子,儿子在一旁低头不语。牛爷爷叹着气收拾东西,搬进村边一间废弃的机磨房,每天吃饭睡觉出出进进就他一个人,好不冷清。人们看不下去,卖鸡蛋的老大娘便张罗着为牛爷爷介绍邻村的一个老太太,比牛爷爷小几岁,倒也般配。这事儿不知啥时候叫牛爷爷的儿媳妇知道了,她便叉开脚死皮赖脸地堵着牛爷爷的门大骂:“真是人老心不老,老牛还想吃嫩草,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光你还不够,还要为你那窝囊儿子添张吃饭的嘴?”儿子在一边愣愣地站着,屁也不敢放一个。儿媳妇的一顿雷烟火炮让牛爷爷伤透了心,好几天门也不敢出门。想想死去的老伴,想想这不孝的儿女,牛爷爷的眼泪流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人们去井边打水,见牛爷爷吊在胡同口老槐树上。牛爷爷去了,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临死也没人守他,只有老槐树陪了他一个晚上。他没说话,它也没有话说……
老槐树把一个个鲜活的故事镌刻在它的年轮上,风一过,便用那苍老的声音一遍遍讲述着泥瓦矮墙时代的往事,让后人去品味这故事里的酸甜苦辣……